文/王宁子
一眨眼,父亲已是古稀老人了。背驼了,眼不亮了,走路脚下也不生风了。昨晚回娘家,母亲没在,父亲在看电视,喝口水的功夫,一回头,父亲已在沙发上睡着了。静静地看着清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睛,鼓着青筋的双手……眼睛渐渐模糊起来……
父亲不善言谈,但高喉咙大嗓,不熟悉的人听到会误以为吵架。一晃几十年过去了,父亲依旧是大嗓门,但再也不是前一分钟在你跟前,后一分钟只能看到他背影了的那个人了。
几十年过去,近距离注视熟睡的父亲,竟然是第一次。第一次感到,父亲真的老了。
父亲年轻时,每次回家,大老远都能听到他吼的秦腔。从巷子外到家,也就是一句秦腔的距离,一成不变的唱词,父亲吼了多年。吼秦腔是个力气活,那时候,父亲的嗓子真好,长长的拖音不用缓一口气。看着两鬓斑白的父亲,竟然想不起他上一次吼着秦腔回家是啥时候。
父亲生养我们姐妹五人,在外被人挖苦耻笑,回到家,从没因此嫌弃过我们。在那个重男轻女的年代,感谢我的双亲,从没有过抛弃我们的念头。
为了养家糊口,父亲一生做过生意,做过木匠、油漆匠、泥水匠,糊过灯笼,装过砖烧过窑,烧过锅炉……已过花甲,还爬墙上房为别人支着壳子。烈日下,汗流浃背的父亲,被太阳晒得黝黑,蜷着身子蹲在砖墙上,一双粗糙的双手布满疤痕……
岁月让高大的父亲,一天天矮了,我们却一天天长高了。近半生的时光,和父亲独处的时光不多,记忆中,和父亲出门两次,一次是去咸阳,我五岁,一次是去西安,我十六岁。
去咸阳那次,我在街上和小伙伴藏梦儿,正耍得起劲,一回头发现,父亲穿戴整齐地出现在巷子口,忙奔过去问父亲去哪儿,不会撒谎的父亲说去咸阳看望一个朋友。一听说去咸阳,我问父亲,咸阳在哪儿,是不是外国?我也要去!那时候,在我的心中,中国的版图南边不超过县城,北边不超过舅家,其余的地方就是国外了。
正在公厕起茅子的隔壁叔听了哈哈大笑:你爸就是出国呀,赶紧把你把袄撩襟撴住!
外面的世界是啥,我一无所知。在二叔的怂恿下,我揪住父亲的衣襟:爸爸,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听爸的话,和小伙伴耍去,爸回来给你买糖。父亲一边说一边掰我的手。
我不,我不,我就要去!我的犟脾气又犯了。
听话,爸后晌就回来了。父亲一脸微笑。
不,我就要去!我使出自己的杀手锏,边哭边抱住父亲的一只腿顺势坐在他的脚上。
隔壁叔看到这一幕笑得扶着车辕直不起腰,边笑还不忘煽风点火:好好好,你爸不带你去,就给他这样牛(关中话,耍脾气)!
听到这话,我哭得更凶了。父亲想走挪不开半步,想撇下我又于心不忍,那时候路过小镇的班车一个小时一趟。怕误车,无奈的父亲帮我抹掉眼泪,托二叔回家给我母亲打声招呼,抱起我,就往车站赶。在车站卖水大爷那儿给我洗干净了手和脸,又笨手笨脚为我梳头。那天,我坐在卖水大爷的桑椹树下,仰头数着树上青红相间的桑椹,父亲用手指当木梳,笨手笨脚为我扎好了冲天辫。
第二次去西安,我十六岁。那天中午,办完住院手续,父亲说,咱出去转转。跟在父亲的身后,行走在西安的街头,看啥都觉得新鲜。但一想起第二天的手术,我的眼睛又暗了下来。
也许是父亲看到了我眼中的不安,他突然转过身,手舞足蹈地调侃:稼娃进城,背个油瓶,到处胡盯!我被父亲滑稽的模样逗得哈哈大笑,全然不顾路人好奇的目光。在十六年的时光中,父亲除了大嗓门,从不和我们开玩笑。那天,第一次发现父亲不是母亲眼中的“木头”……
第二天手术很顺利,当手术室的门打开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满眼惊喜的父亲……
姊妹五人,我排行为二,巷子里经常逗我:偏大的,向碎的,当中夹个受罪的。小时候,一直认为自己爹不疼娘不爱,自己就是个多余的,常常因此和大姐吵,和三妹闹,有了孩子以后,才明白每个娃在父母的眼里都是宝。
08年开通博客,第一篇文写的就是父亲。这些年来,为父亲也写了不少文字,从前觉得毫无意义的小事,时隔多年,觉得每件小事里都有父亲无言的爱。
父亲节,找到三年前父亲拉二胡的照片,那时候,父亲刚学会拉《东方红》,那天晚上,在我们娘俩的注视下,父亲咯咯吱吱地拉着二胡,像个害羞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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