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松滴血几时休
(散文)
■文/吴永忠
已经是第二次看见故乡门前屋后山峦上的松树萎靡枯黄、伤痕累累了。
不是因为久旱未雨的饥渴,也不是因为松毛虫肆虐的蚕食,而是因为人们目光短浅的愚昧和竭泽而渔的贪婪。
去年清明节回乡祭祖,路过故乡的田埂,踏上故乡的山丘,凝望薄雾笼罩的黛色山峦,我心中涌起一股苦涩难咽的凄楚,忐忑揪心的惶惑和锥心刺骨的忧伤;而今年清明节再次踏上故乡的热土,这种感受更像一只只百毒缠身的虫豸,侵入我的血管,爬满我的神经。
还是儿时的乡间小路,还是从前的田畴炊烟,油菜花谢处,春燕翩跹回。一股山风从苍老的松林中匆忙忧郁地荡过,惊起的几只寥落的春鸟,懒洋洋地扑腾扑腾倦怠的翅膀,飞向另一片松林。这些松树是我们的父辈祖父辈从前一锄一锨,沐浴着早春的轻风疏雨栽就的。在贫瘠的山坡脊梁上,她们享受着雨露阳光的慷慨润泽,吮吸着父辈们淌下的汗水,才长成葱郁的松林。
可是如今,这蓊郁的松林又变成了什么模样呢?
树干正腰处,斧钺弯刀剜去了她皲裂的皮肤,露出一块块透着松香气味的惨白的骨肉。走近打量,满目疮痍,犹如一个个长满疥癣的皮肤病人;剜去皮肤的下沿,系着一只只白色的小塑料袋,从松树的骨肉里渗出的鲜血——松油,悄无声息地滑落到袋中。远远望去,一只只惨白的塑料袋就像一朵朵风中飘曳的祭奠的插花;树下细看,昔日青翠欲滴的松针俨然失血休克的病人,面黄肌瘦,在春风中低声哀鸣。就这样,一棵棵浸蕴着生命活力的松树,被折腾得蔫头耷脑,了无生机。
找到村里老人们一打听,原来早在前年,几个从外地来的陌生汉子找到村里管事的头人,要承包村里几座山上的松树林割松油,承包期为三年。经不住生意汉子三寸不烂之舌的蛊惑和蝇头微利的诱惑,村里两三个管事的未征得林业主管部门和村民同意,就把几片山林上两万多棵成年松树以每棵壹圆的价格包给了割松油的商人。
唉,伴我长大成林的命途多舛的松林!
也有人提出过异议,但没有人出面阻拦;林业主管部门也有人来盘查过,但几个外地商人玩起了失踪,最后竟不了了之。听乡亲们说,这种松油可以割三年,三年再割,树就会死掉。然而看到眼前这一棵棵在风中幽咽的惨淡滴血的松林,我真担心,过不了今年,一个刺骨的寒冬,一场肆虐的风雪,她们曾经挺拔的身躯,血液将被榨干;她们曾经蓬勃的生命,将会在这代人手下终结。
松林,不仅是对故乡深藏已久的一片记忆,不仅是对家乡梦绕魂牵的一段追思,更是故乡的一道风景,一脉风水,一代又一代人赖以生息的温床。
不谙世事的孩提时代,老屋后山上的松林,留下过我们远去的足迹,温暖过我们嬉戏的身躯,流淌过我们劳作时的汗水,荡漾过我们五音不全的稚嫩儿歌。捡松子,薅松针,爬松树,砍松桠,捉松毛虫,采蘑菇,躲猫猫……这些难以复制的童年快乐如今是不再为孩子们熟知的了,可是如果没有了松林,这份深藏已久的发黄的记忆今后要捡拾粘贴,恐怕也将是件奢侈的事情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家乡后山上那蓊蓊郁郁的苍松已成为远近闻名的绝好风水的标志。一九七九年,我们村三四十户人家考取了五个大中专生,以后接连每年,我们村都有学子在高考中金榜题名。他村人总是羡慕道:这个湾,风水好!风水一说我没什么研究,但我明白一个浅显的道理: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世间万物皆有灵性,善待他们就是回报自己。因此,几十年来,村里有一个不成文的铁定的规矩:后山树木,任何人任何时候都不得砍伐。
可是如今呢?人们的生活是今非昔比了,可有些人,心地也变了——芜杂浑浊,铜锈斑斑。物质的追求固然不可或缺,但是精神的栖息如果没有了巢穴,我们的灵魂将永远在荒芜幽暗、深不可测的黑洞里游荡!
四月的乡野,暖风徐徐,野花幽幽,雏鸟啼鸣,彩碟翻飞。秀丽的山川依然回荡着布谷鸟悠远的旋律,肥沃的田畴的上空画满着蜜蜂繁忙翻飞的曲线;清澈的池塘,几只洁白的水鸭安闲优雅地用粉色的鸭喙梳理着羽毛,数尾游鱼时不时在岸边浮草中扑腾出几声惊喜,时不时在平镜的水纹绣出几朵转瞬即逝的浪花。
风从松林穿过,故乡美丽依然。再见,故乡,也许要不了几日,我又会回到你的怀抱。但愿再回故乡,我从松林身边经过,苍松不再滴血,松林不再哀鸣,看到的是松林治愈了疮疤后向路人点头微笑,听到的是松林中滑过舒缓悠闲愉悦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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