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别”,在这里是“再见”的意思,但不是goodbye,而是farewell,“告别”。告别一年级,告别懵懂,告别犯错被包容,是成长一年的代价。不同的是,“再见”略显轻佻,也许还有再次见面的可能,“作别”是今宵别梦寒,永远告别,没有再见。
在一年级的暑假过后,我们就将成为二年级的学生,成为学长学姐,会有一批新的学生进入学校,我们就要成为他们的哥哥姐姐,成为他们的榜样或者朋友。我们不能再躲在大人身后,我们自己就要成为大人,成为被依赖、被崇拜的对象。成为学长学姐,算是一种升级,是该庆祝的事。夏天,二十岁,大学一年级,足够让人提笔挥毫,写绝景良辰难再并的诗句。但当我走在校园里,那种坦然、清白又怅然之感,让我常常想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没有一种情绪是绝对的纯粹,所以人有痛苦。
“像一枚金戒指掉进银瓶里。”这个音符,托马斯曼用来衬托寂静。然这样的时刻也并非万籁俱寂,我因此成了患得患失的人,悄悄为自己开脱,借口是没力气说话,所以躲在书后面。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可以失语,可以闭眼塞听。冷天里洗漱完毕,钻到有热水袋的被窝里,拉帘子,翻书本,世界转成黑白的默片,干杯,向硬壳书脊致意,向暖黄色床头灯致意,向笔尖的声音致意。大学里无数琳琅满目的精彩,但念书、写作、跑步,是我十九岁的人生里,能够想到的最满足的事。翻书时一声轻响,合书时又一声轻响,两声响,是我进大学以来,记得的最壮丽的声音。
去操场逛,路灯给每一步都投出一个影子,每一个影子下一秒又被夜色消化,走得影影绰绰。看操场上独自跑步的人,悄悄打量他们的表情。慢慢走,把八百米操场围起的跑道,走成一千六百米的长度。不属于任何人的、难得的自由时间,想什么都可以,或者什么都想,想学校修在山上,把山顶和山脚对折,山腰会不会掉下去,在胡思乱想里浪费时间。宁愿浪费时间,我的人生还有那么多时间要用来浪费。浪费了也不能怎么样。小时候读《刻舟求剑》,当时奇怪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人,在江边找掉在江心的剑。后来发现,我也在刻舟求剑,一次次在江边寻找遗失的东西,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知江心回不去,年轻回不去。
夜跑的人中,独来独往的不少,有人施然缓步,有人低头疾跑,脚下有无底深渊,也有前程万里,贺喜还是奔丧?我喜欢看一个跑动的人,要勇敢地跑,盲目地跑,像看不见一样跑,那种状态让我想到犀牛。犀牛的视觉很差,做什么都全力以赴,纯粹,坚定,干净,令人感动。上一次听到“全力以赴”,还是在高考。高考是多么久之前的事了,遥远到模糊。排队走出考场,阳光和煦如春回大地,空气都美丽。那么多人,在同一个地方坐,做同样的题,从同样的一扇门内进进出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两天加一夜,可以发出那样响亮的生之呐喊!高考多么神奇,仅仅几张卷子,人就转变了身份,拥有了自由,玩手机的自由,外出的自由,支配时间的自由,恋爱的自由。学校用了十几年来践行男女大防,却在一场考试后允许少男少女们拥抱和接吻。高考完后,我把昔日的书箱翻了个底朝天,书本试卷草稿纸,还有未竟的作业,非常中学,非常自由,非常狂欢夜。那些书最后都被卖了,那么多的书,那么轻易被卖掉,人生的一部分被卖掉,利落地甩卖,像医生用手术刀划开横陈的躯体。
读《湖心亭看雪》,崇祯五年十二月,余往西湖。湖中人鸟声具绝。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读《江雪》,读《独坐敬亭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各人有各人的寒江雪,各人有各人的敬亭山,各人有各人的湖心亭,垂钓,看山,观雪,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读书教我,要谦卑,要同理,要共情。世上的人到处都是,聊得来的千里难寻,所以知音难觅的感受,不是落花流水,而是高山流水,滔滔而下,令人扼腕。读完后写随笔,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也是创作者的宿命。摄影、写作、绘画,都是创作,“握笔的人呕心沥血,文字才高贵。”创作,像以后再也写不了一样写,像以后再也拍不到一样拍,用悲壮的心态创作,用悲愤的心态记录,创作只是载体,本质上是执念的燃烧,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这样创作的作品,有时会哲学化,底色是抽象,苍凉,倔强,连创作者都变得疯狂,放火的冲动,自毁的倾向,他人大多难以理解被连根拔起的感受,也大多爱莫能助。创作要付出的代价,有时并不止于心血。
六月末,毕业生纷纷离校,大道和小路一样行人稀疏,夕阳里骊歌处处。“祝福2021届毕业生奔向祖国各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没有劝君进酒,没有晚风拂柳。毕业季一年一度,一年太短,讲不完关于生离死别的大题目,把依依惜别说成海枯石烂,也有矫揉造作之嫌,但就是要在不知愁滋味的年纪,发悲欢离合的感慨,年轻才难忘。干杯,敬河水般永远新鲜地流过去的新学年,敬每一颗毫不胆怯地迎击河水的卵石,敬如核弹倒数读秒的毕业季,走出大学校门,走出乌托邦,走出糖果屋,但不只是走出糖果屋,根本就是走出糖果。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