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周,晓楠都有些魂不守舍。饭还是照做,孩子的课外班还是照送,该干的活一样少不了。后门的锁坏了,要请师傅来修。打了一圈电话问价,把问题一一记录,五块十块地比。
六月的西雅图,太阳终于结束冬眠。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屋里非常安静。广告纸的背面,圆珠笔密密麻麻地写着:师傅A,换芯,人工费70块,周四前预定95折,把手也换,加50,锁在它家买,人工费5折;师傅B……
突然,晓楠停下手。电话那端,某师傅操着浓重的墨西哥口音,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她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我在干什么?
计划里的三十六岁,应该不是这样。至少是和陈潇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喜欢村上春树,喜欢卡夫卡,昆德拉,《了不起的盖茨比》。在那些故事里,人生不应该只是这样。
陈潇。她心里一紧。几天前,凌枫终于回了电话。这次晓楠听清楚了。陈潇是出车祸走的,留下一个太太,没有孩子。遗体已在当地火化,骨灰照他生前遗愿,撒入曼谷南部的海湾。他自幼丧母,父亲早已另娶,出殡的时候无人从中国前往。
之所以会通知晓楠,是因为在他走后不久,她收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包裹。快递是送到她家的,没有署名。从章戳来看,发件地是曼谷。打开,最上是一张卡片,用英文写了他去世的情况,最后说:“请在合适的时间,将这个包裹转交秦晓楠女士。”
自从离婚,凌枫和同学圈就断了联系。在收到包裹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和晓楠在一个城市——不仅是她,其实晓楠自己也不知道。两个当事人自己不知,远在泰国的陈潇遗属对此却了如指掌,不知为何,这让凌枫很不舒服。尤其是对方居然知道自己住哪,更让人心里觉得怪怪的。既然知道自己住哪,应该也能查到晓楠的住处,那为什么不直接寄给她呢?
对秦晓楠这个人,凌枫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两人同窗四年,基本没什么交集。要说印象,陈潇倒还深点。每天清晨,雷打不动都会来送早餐的。图书馆占位,打水,体育锻炼借器材打卡,澡堂排队,宿舍搬家,打扫卫生,这些在当时看来能称上“脏活累活”的差事,几乎都被他包办了。一干就是四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或许就因为这,被不少男生惦记的晓楠才跟了他——那时候,她是个长发飘飘、唇红齿白、在僧多粥少的工科系如一席春风的小文青。
而沈凌枫呢,短发,永远不变的厚底眼镜,像个大瓶罩盖在她眼上。那时候想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样才能拿到全奖,去美国最顶尖的学府深造。她也没想过自己要做什么副总——只是想走出去,看看。被常年卑微的生活烤得奄奄一息、为一两块菜钱的差价不惜走几公里(舍不得坐车)去更远的市场买菜的爸妈,她不想复制。“你国内本科学费都已经够呛了,出国我们是没办法承担的——但我们也不阻止,如果有本事自己去,你就去吧。”对于申请,父母是这么说的。
记得那时每天——不,是每时每刻——走在路上,每一步,都在想,我该怎么样,怎么样才能出国呢?想来想去,没别的法子,只能把眼前能想到的事做好。申请要看GPA,那就把功课学好,每门考试都要拿A。英语不好,那就每天六点起床,去还没开的图书馆旁,小花园里背单词,捧着小收音机(比随身听便宜)听磁带,跟读。研究经验不够,那就寒暑假不拿钱,免费去教授实验室帮工。从早到晚,拿钱的做五休二,她个不拿钱的一周七天无休。傍晚收工了,再踏着毕业师姐送的旧自行车飞也似地赶去做家教的地方,赚假期留校的生活费。宿舍整一层就她一个,年代久了,各种灵异传说。她胆子不大,只能少喝水,天黑了就不出寝室,不上厕所,就着屋里那支灯管发黑的日光灯,一页一页啃着GRE。
在这样的青春里,是容不下浪漫的——当然,浪漫也找不上她。形单影只,却似乎也不觉得寂寞。
唯一的陪伴,或许就是李薇了。她是自己白驹一隙的大学生涯里,印象最深刻的朋友。关于自己的出身,李薇守口如瓶,凌枫也不追问。只隐隐感觉她和自己背景相似,经济状况都差不多。两人一起找工,分享做家教、去培训中心兼职的心得。经常一起去图书馆,帮彼此占位。遇上期末,还会一起通宵。
可惜,这样的状况只持续了两年。进入大三,不知为何,李薇忽然忙了起来。课也不来上了,整日在外,不知在干些什么。风言风语凌枫也听了一点,但她既不相信,也不关心。每人都有每人的路,李薇那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不害人就好了,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吧。
直到大四,某天,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妇人来找系领导。没哭,没闹,说话也很平静。几人关门谈了几个小时,临走的时候,她是笑的。
一周后,李薇被开除了。
收拾行李离开的时候,只有凌枫陪在身边。确切地说,她也不是特意相陪——临时有事,回来取些东西,正好撞见了。一跨进寝室,就感觉气氛不对。同学都在,却鸦雀无声。空气像沿着李薇封了一圈,凝固了。
她没有犹豫,径直走了过去。“要帮忙吗?”说着,凌枫捋起袖子。李薇没有应答。她不再问,开始帮着收拾起来。
“谢谢。”临出门的时候,李薇轻声说了一声。
至始至终,她都没看凌枫的眼。
“这个包裹,要怎么交给你才好呢?”电话里,凌枫这么问晓楠。没告诉她,她的手机号码,是自己花了五十美元,买了几家网络调查公司的报告,试错几次,才找到的。才五十块,有什么好说的。
真冷血啊。晓楠攥了攥笔。难道你不知道陈潇对我意味着什么吗?这种时候,难道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哪怕是客套的安慰也好?
可是没有。都没有。“这个包裹,要怎么交给你才好呢”,好像这件事是个包袱,恨不得马上甩掉。李薇在中国,都那么诚恳地安慰自己,帮助自己,而她呢?明明就在一个城市,打电话给她还老不接。当个副总,就这么了不起吗?
“过段时间,我自己来拿可以吗?”她低声说。
“可以是可以,但我经常出差,常不在家。这样吧,你的地址我知道,我寄给你?”
你是缺心眼吗?我有老公好吗!突然来这么个包裹,宋昊会怎么想?就算他不发现,万一被人顺手撸走了呢?——这一带偷包裹不是一两次了。
“我配合你……你什么时候在家?”
“我下班都挺晚的,”凌枫说,“这样吧,我可以拿到公司,放在前台,你不用预约,什么时候有空来拿一下都行。”
陈潇千里迢迢留给我的东西,就让它这么孤零零地躺在前台?真牛啊。“好。”晓楠抑制着自己颤抖的语气。
“好,那过会我把地址短信给你。”
啪,晓楠挂了电话。不知为何,一点都不想说声谢谢。
凌枫也挂了电话。头又痛了,她托着脑袋。
两天前,切片结果出来了。恶性,多发性,所幸腋下似乎尚无转移。医生说,因为肿瘤体积较大,且接近皮肤表层,又是多发病灶,建议全切,配以术后化疗。
全切意味着什么,不用谷歌她也知道。
咚咚,秘书敲门,提醒她门外有人等了。她点头。
生活还要继续。工作还要继续。十几年奋斗得来的东西,还要继续。阿曼达曾对她说,人生是一场长跑——别太在意暂时输赢,只要一直奔跑,每天比昨天的自己更好一点,总有一天能比自己想象得更能接近目标。
那是一次批斗式的会议过后,她难过得快要哭了,阿曼达从后面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说的。那个会她也来了。现场没说什么,几个月后,高层换血,当初批斗她们的那个组被解散,人员分散归入各组,而对她们批斗最狠的那个经理居然成了阿曼达的手下,和刚被提拔的凌枫平级。
那时就觉得,真的,人生是一场长跑。别瞧不起谁,也别轻易得罪谁,或把谁的话太往心里去,因为谁都不知道,命运在前面究竟埋了什么。
咚咚,一阵轻盈的敲门声后,门开了,布里安娜进来了。她今年二十九岁,是全公司最年轻的总监。常青藤本科,麦肯锡咨询,哈佛MBA,进公司就是平步青云,几乎每年都升一级。凌枫对她非常看好——说实话,女性看好女性,这在职场并不常见。阿曼达是个异类。因为有了这个异类,自己的职业生涯才得以铺展。现在轮到自己了——我能把异类的交接棒好好地拿过来,然后传下去吗?
布里安娜坐下,跟她寒暄几句,然后打开笔记本,开始逐项汇报工作。说是汇报,更不如说是问凌枫的想法,然后认真地听,并不时动笔记下。上月伦敦发布会演讲是她去的,完成得非常好。凌枫望着眼前神情专注的布里安娜,心想那个演讲,她一定花了不少心思。精抠细节,每句话、每个停顿,估计都是练了十几遍几十遍的。有这样的态度,什么不能做成?望着她,好像望着年轻时的自己。凌枫怜惜地微笑着。
布里安娜很漂亮。金色长发,精致妆容,一身永远拾掇得整整齐齐。这点和凌枫也是一样的。她是上班后,才开始化妆的。“要像个工作人的样子,”在柜台选化妆品时她这样对柜员说。
第一次化妆,眉毛太浓,粉底太白,眼影像两坨乌云,和颊上两块洗脸没洗干净似的腮红遥相呼应。她对着镜子凝视一会,默默去洗了脸。打开电脑,开始看教化妆的视频。
化了洗,洗了化,反反复复,皮肤都发痛了,终于,她化出了能过自己这关的妆容。既不太淡,也不太浓,看上去老了几岁,但这正是她想要的。
“唔……”夏远倚在门上,“其实你不化妆也挺好看的。”
“那可不行,”她拍拍脸颊,“这是我的盔甲,战斗服,懂吗?”
“嗯……”
“好了,我要出征去了——祝我好运吧!”
他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抱了抱她:“洗头了吗?真香。”
“拜拜。”
“拜拜。”
两人挥手的模样,仿佛就在昨天。凌枫望着眼前布里安娜左手无名指上闪耀的钻戒。听说她未婚夫是业界巨头,比她大十二岁。有一些人,她们总是似乎把世上的好处全占了。要对这样的人保持钦佩,并愿意扶持,是与自己的斗争。还好,今天,此时此刻,握着交接棒的那个自己,是暂时胜利了。
布里安娜出去后,凌枫拉开抽屉,从里面拿了一片止痛药吞下。这个头痛,不知什么时候能好。打开电子日历,下个会议是找杰森去喝咖啡。杰森是乔纳森的幕僚长,也是跟他最久的人。在公司呆了二十年,长过他的数任领导。这样的人,是能在任何情境下,在一秒以内作出符合这个情境的判断,然后迅速变成与该情境最为配对的颜色的。与他那遍布这个公司各个角落的其他变色龙们一起,彼此交织着一套盘根错节、发达得让最先进的电脑都要自愧不如的情报体系,不动声色地让数不清的事情朝他们期望的方向发展。
当凌枫还是新晋职员的时候,她以为工作就是做事。把事做好,软件编好,代码写得纹理不乱,就是功勋了。感谢阿曼达的教导,她很快意识到这只是基础的基础,甚至可能连基础都不是。
一个公司,最终决定你是否有“价值”,被这个组织保护的,是情报。当一件事快要发生,或正被决定却尚未决定时,你知情吗?有足够长时间,足够多筹码,来改变这个情报吗?把自己的想法卖出去,让它变成新的情报,变成尚未发生、却让人感觉很有可能发生的新的事实,在和项目、头衔标签都无关的各个渠道,像病毒一样蔓延开去,最终成为足够多人脑中的错觉,成为新的现实。这是“圈内”和“圈外”最大的区别。
跟编程相比,进入“圈内”难吗?从纯知识上说,不难,都不需要你有什么文凭。操作起来,却又没那么简单。因为它没有章程,也没什么规则,没人手把手教你在每个情境下应该怎么反应。琐碎、麻烦、充满失败。越是技术过硬、智商超人、学生时代享尽掌声的人,越难俯身承认,在这点上自己是个白痴。为了抚慰自己无聊的自尊心,甚至发明了一个词,“硬技术”,来区别于这个无法被定义、也不能被准确描述的”软技术“。好像这个”硬技术“,比“软技术”更恒久似的。于是,在公司有了这样一个怪象:大拨乌泱泱“硬技术”不错的人才,被一小撮压根不懂“硬技术”的家伙掌控着、压迫着、蹂躏着,像棋子一样被摆来摆去,山雨一来就弃如敝屣。公平吗?不公平。为了倾吐这个不公平,背后骂娘、失败者间彼此抱团、抱怨这个世道怎么尽是不懂“技术”的人当道。
她不愿这样。那些在宿舍挑灯夜读、把红宝书翻得字迹模糊的岁月,不是为了这样的结局存在的。难吗?难。那我就学。
她从包里翻出几帖托人从国内快递过来的专家门诊特配膏药,起身披上外套,准备出门去杰森的办公室——他背不好,最近又犯病了,美国这里的医生只知道叫他吃止痛药。当然,人不是白托的,过海关也着实担了一回风险。总算在他还没找到更好的方案之前寄到了,天助我也。
踩着高跟,穿着本季流行的细脚牛仔,配白T恤,外加银灰西装外套,在这个充盈着身穿大卖场几块钱打折T恤的理工男的工程部,既不太正式又不失威严。大步朝门跨去的一瞬,她简直忘了自己的诊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世界照常运转。门一开,外面几幢楼近千号人,都等着自己为他们披荆斩棘,提供方向、决策、战略、稳定性、成长空间和机会。自己的一个想法、一个决定,或许就能改变另外一人的人生——希望是往好的方向。
夏远,癌,永远忧心忡忡的父母,这些仿佛都离自己很远。
工作真好。她大步走在长廊上,和各种人迎面打着招呼。不能失去它。不能,绝不能失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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