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之光
我听见屋檐上的冰棱忽然坠地的声音。
接着,整个世界像是醒了过来。
风刮过山脉上终年不化的积雪,穿过云杉树海,来到我城堡的阳台。
那些由水凝结而成的细小晶体轻柔而不着痕迹的落在我的衣袖间,从更北边的极地穿山过海盈满了柔纱一般的窗帘。
依山而立的城堡的石青色尖顶、积雪融化后重新爬上墙壁的苔藓和它身后一望无际的云杉在度过了又一个安静得连神明到此都会放轻脚步的黑夜后,再次迎来了它们的太阳。
在城堡外,不冻的泉水反射着阳光即将碎裂在眼睛里的前一刻,一只在北国寒夜里都会显得过于冰凉的手蒙上了我的眼睛。
像是从雪下湿润的泥土中开出的一簇芬芳,浓而不烈的香,清风不折的柔,眼前的黑暗似乎正在为我酝酿着一个哪怕等待千年万年也不觉得枯燥的惊喜。哪怕这只是风的怀抱,是虚空的怀抱,我也甘愿在这个怀抱里永永远远地死去。
如同真空将嘈杂消弭,唯有身后的声音能令我沉沦海底——
如果以后要在清晨巡视独你我二人的王国,请记得叫醒我。
蒙在我眼前的手放了下来,身上多了一件长长的衣袍,那领子上还留着晨风的味道和不知从哪儿沾上的松香。阳光在我为这突然的温暖恍惚之时已从指尖悄然划过半刻,湖面的波光反射进我的眼底。在那只手像清风一样毫不留恋的从我的肩上离开的时候,我本能的回身抓住,像握住了一块冰,一抔雪,一段风,像是会随着我的温度而蒸腾,化为身体里填不满的欲望,逃不出的幻梦,挣不脱的劫火。
如果言语有灵,能留住你万分之一,那我甘愿做你脚边的信众,永沐甘霖。
我跪下身吻住那只手。
白色窗帘在身后鼓荡,风扬起我拖在地上的衣摆。我像是捧着历尽千辛才得到的珍宝,用嘴唇描摹着它的形状不肯离去,直到确认了那不是因为渴望太久而浮现在眼前的蜃楼,直到确认那只手的主人有了和我一样灼热的温度才依依不舍的放开。
你可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那么热情。
我被那只手从地毯上拉起来。
房间外是海蓝色的走廊,墙壁上挂着装帧精美的风景画,明亮耀眼的阳光从高耸的哥特式窗户中照进来,眼前一抹雪白的衣摆,像指引着我走入秘境的蝴蝶。我心里想着刚才那句无论什么时候,环视陌生又熟悉的城堡的穹顶,直到被带进了一间浴室。
一样巨大的高窗,一样的白色窗帘,从这里能看见窗外积雪未消的古老山脉,整个房间明亮得连灰尘都无处遁形。藤蔓顺着窗沿爬进来,枯叶和新生的枝蔓沿着地毯堆积到脚边。本来就宽松的衣袍垂坠在地,眼前出现了宛若从油画里走出来的美丽和圣洁,举手之间又向我投下勾人心魄的邀请。
仿佛这里是上帝的伊甸园,我们从来如此赤忱相对。
我看向窗外的湛蓝高天和连绵山脉,那些穿梭在林间的鸟儿飞到窗前歇脚后又离去,对栖身于此的两个赤身的人类毫不在意。我竟然开始妄想也许我与这些自然所化的生灵没什么不同,妄想自己从生时起就是与这些飞鸟、与眼前人一般的纯洁无垢。
水是温的,风是凉的。好似一切到现在为止才有了实感,那清风一样的气息掠夺了我的五感,温柔的楔入心底。而那双手终于不再冰冷,指尖流淌下的水滴沿着我的胸膛滑落,隐没在包裹着我们的温水之中。犹如舟辑沉浮于海上,我只能放任惊涛淹没过我们的身体。而那双被水汽氤氲好似盛着万顷湖光的眼睛在看着我的时候总是能轻而易举的露出一些怜惜和毫不掩饰的沉溺。
我的手小心翼翼的攀上那腰肢,像掬起一捧水。
别看了。
潮湿羞怯且令人沉沦的声音在我耳侧漂浮,温热的掌心重新覆盖在我的眼睫上,挡住了圣洁高贵的天使落入凡尘的模样,也让我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双目中到底烧着怎样的火。
于是世界只余下唇上花朵的香气和心脏处一些微不足道的疼痛。
是这世界太亮了吗?我竟然觉得将我囚困的这一方手掌的黑暗才是我永生寻觅的庇护之所。
那一瞬间我竟然想不起我是死了还是活着。
只是离开了我的温度,那双手又重新化成一道晨间清风,透骨的凉,沿着脊梁而上,越过双肩,淹没胸膛。
这里,总是这么冷吗?
虽然是一样的白色长衣,但我们像是不满足于只能在拥抱时汲取对方的气息,心生默契的互换了衣裳。
是你说的,要以天为窗,况且有我在,总能热的。
我们互相为对方系着腰上的束带,听见这句话,我的指尖松动了一下,那骤然松散的交领下光滑无暇的皮肤正覆盖着晨光。
我在心中默问神明,我究竟得到了你怎样的垂怜?
我看见那微卷的眼睫如同蝴蝶的翅膀,颤动着张开,又缓慢的垂落,脸颊上还留着像是夕阳未烧尽时的一抹微红,低眉顺目的静静等待我重新将那纤柔却有力的腰肢重新捆上束缚。
我系好了一个松垮的结,那冰凉的手突然与我的相扣,带我重新回到海蓝色的走廊。我竟不知日头已近正中。
沿着白色的大理石楼梯拾级而下,厨房是同样的宽敞明亮。年轻的太阳毫不吝啬它的释放着光与热,将餐桌上的桌垫照得暖融融的。我看见白色的小麦粉盛在透明的玻璃碗中,从腋下穿过的一双手将我的袖子轻轻挽了上去。
纤长的手指拿过鸡蛋轻轻磕在玻璃碗的边缘,蛋壳裂成完整的两半,手指轻巧的打开,蛋清包裹着蛋黄落在松软的小麦粉上。明明如此简单的动作,却吸引着我的目光久久不能移开。
我们相握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而那像清风一样配合于我的人,默契的就像另一个我自己。这些熟悉的场景,让我觉得也许我已经在北国荒芜的城池,在这无人可寻的国度中如此度过了无数个长日。可这光芒又太过灿烂夺目,将我逼至梦境的悬崖,也许只需轻轻的一推就能将我惊醒。
这座城堡只有我们两个人吗?
我心中一瞬间的惶惑被轻易捕捉到,看向我的那双眼睛眨动了一下,像轻轻网住了一只不小心撞入深涧的小雀。
是的,但是不要怕,我会永远爱你并信仰你。
大概这世上没有什么誓言比这更能令人动心。我想那言语里一定加入了能够蛊惑人心的魔法,否则我为什么会愿意永生永世被这誓言所束缚呢?
而当太阳越过山脉的东面,终年不化的积雪被映照得闪闪发亮时,我走进了西侧的书房。云杉木制成的环形书架向上延伸,直通向城堡的最顶端,同样的木质楼梯沿着书架盘旋而上,天顶的半圆形玻璃窗将这里映照得明亮却不刺眼。像是城堡里一处隐秘的森林,只有走近才看得到其中的别有洞天。
老式唱片机,高倍的天文望远镜,木质钢琴,写乱的手稿、画纸,盛着几块干裂颜料的调色盘,坏掉的提灯,积灰的手炉。积雪反射着暖阳为它们染上一层昏黄。
我看着那道白色身影带着城堡外风的气息沿着阶梯向我走来,坐在矮我一阶的台阶上向我摊开手掌。
一块天然水晶石在掌心闪闪发光。
那上面的流光多像眼前这双我梦寐以求的眼睛,也许只有我未曾见过的北极光才足以形容它的光彩,同北国夜晚的无数繁星一起,在我有限的生命中永恒闪亮。
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绒绒的睫毛在阳光下镀了一层金色,嘴唇被风吹得有些干燥,形状优美的下颌骨朝我微仰着,连阳光都好似不舍一般在上面流连了一下,我又如何能不喜欢。
你给我的,我都喜欢。
我接过水晶石,放在更高一层的置物架上,却发现那上面都是些闪闪亮亮的东西,多是大小不一的水晶、萤石。像是因为留不住太阳,所以恨不得收集了全世界所有能存住的光芒。
有时候我也想问,你到底是多喜欢亮的东西。
像是被清风环抱,细雪钻进衣衫一样细微的凉,脖子上传来的寒意让我忍不住怀疑这个人也许是造物主故意用清风做剪,冰捏成骨,雪塑的身,否则为什么身体总是像这北国的空气一样凉。
冷吗?
我握住那双扣在我胸腹间的手。
这样就不冷了。
像是衣服里骤然被塞进一块冰,我像是被带入了一个甜蜜的陷阱,一种比寒冷更容易令我颤栗的感觉爬上我的脊背。
这样,安全了吗?
我有些怔忪,心想神明也许是真的无所不知。我总是以为,当我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片刻安宁的时候,那我一定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身在梦中。如果是梦,我多希望能留驻在这北极之光下永远不醒。人类在无法逆转的灾变面前会向神明祈祷吗?而事实上,漫长的时间早已教会了所有人缄默不言。
如果你觉得非要向我祈求才能安心,那么就求我吧,像祈求神明实现你的愿望一样,求我爱你。
身上的寒冷突然撤走,那双眼睛像是在说,只要你祈求我,我就毫不犹豫的答应,像神明允诺信徒,从此以后你将再也不会失去。
我看向这座城堡里我唯一的聆听者,这个荒芜国度中唯一愿意听我诉说并能够实现愿望的我的神明。
求你。
可我想,我又如何能束缚一个神?就像手掌永远握不住光芒,它一直在高天之上。
我祈求你,如果要背叛我,请在那之前杀死我。
我感觉自己几乎要溺死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并无数次的向自己的内心祈求着,如果你能懂得我的生命,就答应我吧,我希望能够由你来支配我,我愿意为了爱你而牺牲。
我答应。
我反复确认着自己听到了什么,向前一步抱紧了眼前的清风明月,像是痛失所爱后被路过的巫女拯救的孩子。示爱与接受的言语明明如此简单,我却像前世就为之付出过一次生命一样早已失无可失。
怀中的那具身体终于有了和我一样的温度,牵着我沿楼梯浏览着书架上的那些书。那些书分门别类摆得很规整,中世纪的剧作,各时代的小说,不同流派的画集,还有一些我曾经写过的札记。
那些包裹着牛皮用麻绳装订起来的笔记中有我亲手所绘的星图,也有矿石的收藏纪录,甚至是关于古老炼金术的研究。原来我也曾在这些书本与天地间寻找过哲人石,妄图从那些古老的精神中寻求某种几不可得的真知。
其中更多的是些画像,从原本粗浅的线条,慢慢变得精细而神似。那些画中全部都是一人。
是我?
我画过不少山水风景,可只有这些肖像画,连废稿都被你给收藏起来了。
耳边传来清凉的气息,却让我觉得耳尖有些发热。我的手在那些画中漫无目的的翻着,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只手突然从身后掩耳盗铃的挡了上来。但从指缝中我也看到了那上面画的是什么,不禁哑然失笑。
我倒是从没……这样欣赏过自己的身体。
身后传来一阵低声轻笑,虚盖着的手也从画上拿开。
是很好看,如果你愿意配合我,我可以多画几张送你。
我不禁想是不是爱神曾给这张嘴赐过祝福,能让所有听见其言语的人都会被其蛊惑。
我合上画册,妥善放回原处,继续翻看剩下的笔记。
而当我从这些书和笔记中抬首的时候,躺在楼梯下面那张沙发上的人已经阖上眼陷入沉睡。我走下楼梯,将毯子盖在那微凉的身体上,然后靠坐在沙发旁边,再度打开手中的书本。
直到书房变得昏暗,沙发上的人才缓慢睁开眼睛。像是冬眠中的松鼠,在洞中醒来,睡眼惺忪的卷卷尾巴寻找一个觉得温暖的姿势,然后又要睡去。
书房不燃明火,我抱起那只松鼠,带到唯一有壁炉的房间,将碳火烧起来。
这个房间相比其他房间要小很多,却温馨干净,地板是木质的,走上去吱嘎作响,壁炉的火光将屋子照得明亮。靠窗的一侧摆着长沙发,茶几上摆放着烛台,还有两个茶杯,托盘上整齐的摆放着茶匙,旁边还堆着一摞书,大概是以前来这个房间时随手放的,书旁边是一些画纸和蘸水笔。壁炉旁边分别摆着两个暗红色的高背座椅,上面铺着软垫。
我本来还想带你去森林里……可惜好像很晚了。
慵懒的声音像是刚从一场不错的美梦中醒来。
那明天?
我从那流转的眼波里看见自己的影子。
好,明天。
我想,原来明天这个词竟然美好得甚至连多听一句都会让人潸然泪下。
临近日落,我们牵着手来到城堡外面。穿过城堡前面的花园,不远处就是我早晨看到的那条泛着波光的溪河,两岸长着不知名的花草,地面的积雪渐渐融化,顺着水流汩汩涌向远处落日的余晖中。
茂密笔直的云杉形成了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树海,沿着古老的山脉渐次生长,裸露的青色山岩像是一面镜子立在湖光与树海中,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在夕阳的映照下像一条橘红色的长毯,一直铺到云端。
那道白色的身影奔跑到溪水旁,像孩子一样撩起串串水花。略长的衣袍迤逦在地,半束的头发垂落下来,似乎在欣赏水面上自己的容颜。
我突然想起神话里的纳西索斯,那个日日在湖边沉醉于湖中倒影的少年。向水中倒影索求不得的人义无反顾的伸出手,然后永坠湖底。
我不禁上前揽住那衣服下的腰肢,带离了溪水边。
一双秋水般的眉目讶然向我回望。我低头握住那双在冷泉里被泡得冰凉的手。
我……我真怕你会爱上自己。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是比夜莺的吟唱还要悦耳动听的声音。
我就是你,你也是我。
我骤然收紧了手掌。
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
像是神明面对贪得无厌的祈祷者,那声音安慰似的在我耳边轻轻诉说。
别怕,我说过,我会永远爱你并信仰你。
北方之国的白昼很短,日落在转瞬之间。远处的山巅不断变幻着颜色,然后黑夜降临,天幕上亮起星斗。我们拿出了椅子,望远镜,还有未画完的星图,并在远处的溪边燃起篝火,我被领到一个绝佳的观测位置,窝在椅子里,静静看着星云变幻。
我在靠近北极圈的夜空下,给身边人指认着我能辨认出的每一颗星,想象自己正倚靠在银河系的巨大悬臂上。然后没有了山林,没有了大地,身前是无边无际的星辰暗夜,身后是无边无际的星辰暗夜。
只有一拢普罗米修斯种进人间的火,陪着人类从万物的源头走到寂灭。
我想,虽然我的生命并不比悬崖上的一株迎风而立的小草高贵多少,但这世界上最美好最珍贵的东西我确实都拥有了。
而当月光照进卧室,北国的又一个长夜来临,我望向高窗外升起的月色,甚至舍不得闭上眼睛。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是光,你就舍不得移开眼。
一只在北国寒夜里都会显得过于冰凉的手蒙上了我的眼睛,令我眷恋的清风的气息瞬间包裹住我。
但是如果有你,我想,我已经不再需要追逐这些光了。
唇上传来花朵的香气,似乎有一簇芬芳盛开在这漫长的寒夜里。
晚安,明天醒来,我会陪你巡视你的王国。
我感到眼角有一滴泪悄然滑落。
我在永夜星辉下闭上眼睛。
晚安,天使。
写在最后:新建文集《应似飞鸿踏雪泥》放一些之前博客上的内容,和除了抽签主题以外的文章,下篇下城迷梦在修,修完再放出来。别期待,下篇翻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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