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磙 梁永琦
漫长的农耕文明滋养着我们的祖祖辈辈,漫天的吆喝声、号子声响彻一方晴空。厚重的黄土地上,演绎着质朴的生活画卷,记录着悲苦无奈的沧桑岁月。尘封远去,但是硕大的青石磙仍在清晰地记忆那段往事。
那对青石磙是苗桥的标志性物件,镇上年纪最大的王黄氏也不能说出它的来历,就知道地主 被打倒后再也没有用过这对老石磙。普通石磙,圆柱外形,一米多长,大体三百来斤,而这对青石磙要比普通石磙大两围,远远超过一千斤。普通石磙一侧一个磙眼,而这对青石磙一侧三个磙眼,一深两浅,用起来极为不便,更重要的是会使的人也不多。偶尔听万记脸子说,拉青石磙要用骡马,牛驴跟不上,里套外套讲究三长两短,外加一匹快马,更重要的是场地要大,不然耍不开。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想到鞭声回响、骏马飞驰、磙声咕噜、籽粒纷落的壮观场景。万记脸子说,恐怕以后再也打不上那响场了,因为两个配对的耢石被打烂抬去修井台了。这对青石磙就稳稳地立在街头,静听街市上熙熙攘攘的人们在四季轮回中过着平和的日子。
那年,一群外乡人来苗桥逃荒,实在太累了,就靠在青石磙上歇脚,石磙的娘就是人群中的一个。临产的她感觉气喘心慌,浑身无力,就想偎着青石磙靠一靠,结果当场生了个男孩,于是起名叫石磙。后来,这群人在苗桥落了户。石磙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到十六岁,他爷爷领着他爹回老家了,石磙说啥也不走,他说他生在苗桥,长在苗桥,这就是他的家,你们谁爱走就走,他哪也不去!石磙留了下来,给生产队喂牲口,保管农具,手脚勤快又有眼力见儿,大伙都夸他。有人骂石磙没良心不要爹娘,石磙笑笑说,爹娘不疼他,两岁时娘让哥吃奶,都不让他吃,他断定那不是他亲娘。他还说自己是从青石磙里蹦出来的,青石磙才是他娘。也是,他爹娘一走就是好几年,也没捎个信,谁知咋那么心狠。
石磙的三姐倒是来了一趟,不是专来看他,是来要白菜种的,他爹说苗桥白菜是出了名的贡品,想讨些正宗的种子。石磙更铁了心认为他就是青石磙的孩子,每逢过年过节,他都要到青石磙那静静地站着,对着青石磙说一通“心里话”,有人还看见石磙在青石磙跟前毕恭毕敬地磕头。这和苗桥人一样,每逢过年一群庞大的磕头大军按辈分长幼,依次虔诚地下跪磕头,看不到高低贵贱,按的就是爷、伯、叔、兄,再按族谱尊长行千年大礼,绝不含糊。那年年初一,大雪下得尺把厚,七十多岁的茂才哥去给三十多的长友叔磕头拜年,回来的路上,一个趔趄,头碰到青石磙上。幸好他戴着毡帽,只是碰了一个包,要不然准是头破血流了。这些恐怕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更传统的村落与它相提并 了。
“文革”时,一群红卫兵 整天在青石磙前批这个斗那个,每次批斗结束,石磙就默默地打扫战场,让这里保持清洁,对他来说好像是一项与生俱来的义务。红卫兵中的二妮是个活跃分子,有一次她回去找她丢的小手绢,正好被石磙捡到。天都黑了,二妮盛气凌人拿着手绢摔了一下土,一个“谢”字都没有。在她看来,一切都是应该的。说来也怪,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二妮经常回来找东西,石磙照样双手相还,二妮依旧“盛气凌人”。那天下了大雨,石磙照样把捡到的手绢小心翼翼地放到腋窝里——怕淋湿,等着那个盛气凌人的二妮。可是,雨下得太大,石磙一动没动,二妮却没有来。石磙病倒了,一个壮实的小伙子身体缩成一团,不停地打寒战。大官把他送到医院,孔医生说再晚了就麻烦哩。石磙昏迷了两天,哑巴婶子给他端来一碗面汤,石磙头摇得像拨浪鼓,一口没进。二妮来了,二话没说就骂: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咋那么怂。石磙蹭地一下坐了起来,抢过那碗面汤一饮而尽。二妮后来嫁给了小自己四岁的石磙,整个苗桥都听到了唢呐声、鞭炮声,震耳欲聋。
三里长的苗桥街,窄窄的路面上狗牙石磕磕碰碰,雨后还有些积水,走上去噼里啪啦,溅到店铺的门上、墙上,脏兮兮的。青石磙成了人们歇脚的好地方,镇政府来人说要扩街,街上热闹起来了,临街的头一排,怕保不住了,第二排可能变成门面,第三排的想:哪一天再扩街,第二排也保不住。至于那对青石磙,市文物局来人初步鉴定:宋中期石器。随即派人叫来两辆吊车,用大铁链子沿着磙边纹路捆个结结实实,装车拉走。车开动了,村支书叫人闪开,人群中跑出一个人,大叫:我的娘!大家一看,是石磙,他冷冷地跪在大街当口,眼泪汪汪目送着青石磙随车远去。
后来,石磙和二妮离开了苗桥这个偏僻的古镇,听说在一个更偏僻的地方建了一所外形像青石磙一样的房子。这只是听说,的确没人再见过石磙。奇怪的是,苗桥街的角角落落再也找不到一个石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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