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情梦断
北风呼呼地刮着,大地沉沉,冬夜干冷而又漫长。从胶州湾来的一股寒流,伴着阵阵松涛吹过田野,吹过村落,吹过那些黑黝黝的低矮农舍、树林,把寒冷吹送到胶州平原甚至更远的地方,夜渐渐深了,万籁寂静,仿佛整个村庄都睡着了。
犬吠传来,由远及近,此起彼伏,打破夜的沉寂,风更紧,犬吠更急,狂叫声,噪杂里夹着哭声、骂声、打斗声。
村后,一座简陋的农家院落,一灯如豆。狂风摇曳着忽明忽暗的烛火。隔着破败的柴门,可以看到屋内人影绰绰晃动。
“咣当!” 一声巨响,铁锅摔碎了。一声怒吼:“我不过了,谁都别想活了!临走我也要把这几个孽种灭了!”话音刚落,随即从门里面“嗖”地蹿出来三个瘦小的身影,是夺命而逃的孩子,他们如过街老鼠般争先恐后地奔逃着。
后面跟着个红了眼睛的女主人,披头散发,面容可怖,她右手高举着一把菜刀,紧紧追随而来。屋里跟出来的是男主人,他似乎阻拦过女主人的追杀,但是,眼看着那把菜刀似乎要朝他劈面抡下来,他只有选择噤声。
在他们二人拉扯的空隙里,孩子们一窝蜂地拥挤着,哭喊着,逃到院子南面的杂物间躲藏起来。四周一片漆黑,这里面平时堆放着柴草,农具,粮食等杂七杂八的用品,大一点的那个孩子摸索到一个巨
大的箩筐,就是那种小推车上装土装粪用的,悄没声息地把两个更小的孩子塞进箩筐底下,两个小孩似乎知道大难临头,一声也不敢哭泣,大孩子然后再把箩筐倒扣过来。她自己则摸索到一个破装篓底下,蜷缩在过道里的角落里,竭力地屏住呼吸。
男主人的懦弱似乎更激起了女主人的斗志,她挥舞着,狂骂着,暴跳如雷地站在院子里团团打转。她诅咒命运、咒骂爹娘、丈夫、孩子,显然是对生活绝望了,歇斯底里,如同捉鬼的钟馗。伴着骂声,那恐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走越近,孩子们大气不敢出,心脏突突跳动的要窒息。脚步声已经走到过道里来了,然后又冲着破旧的柴门乱砍几刀,乱骂着,孩子心中忽然觉得母亲可怜,她只是在泄愤而已,她是不会真的动刀砍杀我们——亲生的小孩,只不过要吓唬吓唬一下罢了。正想着,暗自庆幸,然而,她越骂越生气,越生气越骂,脚步声又折了回来,小孩们的心又揪紧了起来——装篓的顶部一下子被掀开了!箩筐也被掀开了!!孩子们在一瞬间都被吓呆了,他们从头到脚,浑身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凉冰凉,那么惊恐万状的瞪大眼睛,那么年幼、无知、弱小,无助,像躲在屋檐下避雨的小鸡雏,黑暗中挤做一团,瑟瑟抖动着……
当三个小脑袋霎时暴露在寒光凛凛的菜刀之下,他们完全被吓呆了,吓傻了。忘记了哭喊,甚至吓尿了裤子,眼看着杀人魔王手起刀落,顷刻间就要削着头皮了,那大点的孩子失声喊道:“爸!救我……”
猛然惊醒!又做噩梦,又是午夜惊魂,顺手抹了把脸,汗水、泪水、鼻涕、头发黏在一起,浸透了大半个枕头。
七十年代末,我就是从那个夜晚之后侥幸存活下来。
哦,无辜的孩子!
的确,那时家庭贫困得要命,但是,人性的恶在什么时候都是恶的,不能归根于社会与时代。时代在变化,人心却没有改变,对待仇恨的态度也不会变。大好的生命被摧残,大好的人生被摧毁,至亲者的伤害刻骨铭心。
我也始终想不明白,作为亲生的母亲,无论什么借口都不足以构成那次杀子的理由。直至后来,多少回噩梦初醒,多少回午夜惊魂,我早已经痛彻地明白,自己是永无摆脱那些痛楚的折磨了,那些灵魂深处受伤的细节,那种血液倒流的头皮凉嗖嗖的切肤之痛,那种痛至肺腑的真切感受,还有那份魂飞魄散的惊秫记忆,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清清楚楚,屡屡显现于我的梦中,镶嵌在记忆里,永久地存留在脑海里。这些年来,从来没有摆脱对我的侵扰,仍然让我长夜难眠,仍然让我痛入骨髓。只要我不死,噩梦就永远也不会消失,至死我都不能原谅。
我的生命里没有亲情之悦,童年的美好都是被这种记忆剥夺了,占据了,时隔多年,我仍记得那些伤害我的亲人,只要还会做梦,我就不会忘记,根本也无法忘记——这种来自亲情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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