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夜班是枯燥乏味的,在每天例行的盘点结束以后,总有一大段时间无事可做。华子(轻声)常常利用这段空闲坐在便利店门前的台阶上抽烟。此时已是凌晨两点,空无一人的马路总能令他联想到世界末日时的景象。
这时华子总会望着满天淡淡的星光入神。想象中的宇宙此时在他的心中渐渐膨胀,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通通挤入逼仄的角落。那是他驱散这种挥之不去的末日感的唯一方式。他想象着:首先是无垠的空间,它的边界是个永远到达不了的地方,像是老板的大饼,像是母亲的期望。充斥着这空间的是透明的蓝色,浓淡由印刷的品质而定。点缀其间的是小米粥般的星云,那星云主要由像玻璃弹珠一样五颜六色的星体组成,它们有的炽烈的燃烧着,有的如死亡般寒冷,有的坑洼如月球,有的光滑如琥珀。它们的颜色因各种元素间的比例不同而不同,它们的运行轨迹纷繁复杂,却又像国庆阅兵般秩序井然。一些不存在的线将它们彼此连接,勾画出抽象的几何图形:有人鱼,有仙女,有牛羊,它们影响着人间的祸福吉凶,却又似乎对此漠不关心…
华子在他心中的这片宇宙中的和谐里感受到了一种宁静,这份宁静似乎让他也变得透明了,以致再也区分不出坐在便利店门口抽烟的究竟是他还是宇宙。然而,这份宁静却又是那样的短促,天边不知何时泛起白色,淡淡的星光挣扎着闪烁了最后一下便不告而别了。头一位客人带着氤氲的酒气缓缓走进店里,绕着货架一圈一圈的转着,随手打乱着摆放齐整的货品。华子叫醒还在库房酣睡的同事朝哥,然后就开始准备起早餐的各种材料。收银台前排起长队,华子在灶台和冷柜之间忙的晕头转向。pos机又出了故障,有两个客人因为排队的顺序正在争执不下。混乱中有人用10元的假币买了一份半岛都市报。接班的霞子姐迟到了20分钟,朝哥却一脸谄媚的迎了上去,为了尽量延长与女神仅有的相处时光,他用了整整半个小时交班。坐上公交车时,太阳已经亮的刺眼。困的头晕目眩的华子却一点都不想回家,因为家里等待他的,除了潮湿的床铺,就只剩下母亲无休无止的责难。
母亲可以指责华子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比如一把年纪还找不到老婆,比如工资只有三姨她儿子的三分之一,比如不肯花钱买下母亲滞销的安利产品…华子心想,也许自己真正应该被指责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本不该存在。这个美丽而伟大的宇宙,他原本是其中的一部分,与其他的部分水乳交融,谁都无法指着一个什么地方,说这里有一个华子,那里没有,进而对其品头论足。然而一切猝不及防的发生了,在城中村一间四处透风的房子里,存在着一个华子,他不是别人,正是他母亲的儿子,他也只好乐天知命。
还好,母亲早早的出门了。华子拉上洋葱色的窗帘,将扰人清梦的阳光挡在窗外。他扣了扣眼屎,刚想一个猛子扎进被窝里,电话铃就响了起来。果不其然,是那个男人打来的。之后,那个男人又先后换了三个号码打了过来,华子于是干脆把电话线扯了下来。
一觉醒来,窗外已是一片暮色。母亲依然没有回来。不管她在忙些什么,华子心想,有些自己的事干总归是好的。他于是草草洗漱一番,就坐上了去便利店的601路公交车。(ctmd的竟然收两块钱!)
今晚朝哥休班,代替他的是兼职老赵。与朝哥相比,老赵干起活来更利索,但相对在库房酣睡的时间也更长。他没有一位霞子姐来使他变得倍加愚蠢,但却格外喜欢和顾客吵架。总而言之,华子还是很喜欢老赵的,因为老赵抽烟很凶,且总不忘分给华子一根。
今夜一切如常,才凌晨一点,他和老赵就已经把新到的货品摆放完毕。之后老赵留下华子一个人盘点,跑到库房睡觉去了。华子正在收银台点钱时,便利店里走进了一对穿着入时的年轻男女,就这个时间点而言,华子觉得他们清醒的有些过头了。
他假装不经意的瞥了一眼那女人光滑洁白的大腿,一抬头却发现对方似乎也在打量着自己,华子条件反射般的转过脸去,一颗心几乎立刻就被无地自容填满了。那男人则目不斜视,神情从容的好像走进了自家的客厅一般。这也许就是他能够挽着一个漂亮女人的原因吧,华子灰心丧气的想到。
从小,华子就是一个过于局促的孩子。因为这一点,他受过不少挫折。比如初中的时候,他放学总是走路回家,同班的一个女生和他顺路,虽然总是一前一后的走着,彼此却从不说话。就这样一直走到初二下学期,华子才终于鼓起勇气和对方搭话。出乎意料的是,他们竟然特别投缘,从那天开始,放学回家的路上就总是能听到他们两个的笑声。那女孩笑来的样子格外好看,为了看见她的笑容,华子每天都会处心积虑的排练自己想好的段子,以便临场时能奉献出最佳的表演。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多,转眼就要毕业了。一想到毕业后就再也不能和女孩结伴同行,华子的心就会骤然的缩紧。他很想在毕业之前告诉她这一点,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还是明天吧,今天的风太大。还是明天吧,今天我的鞋太脏。还是明天吧,她今天刚被老师批评过…在毕业典礼那天,他们最后一次结伴放学回家。两人不约而同都走得很缓慢。华子强撑着又讲了几个段子,她却笑得有些勉强。快走到女生家小区门口时,天色已经黑了。华子低着头,双拳紧攥,心中反复默念:此时若是胜利,今后都将胜利,世界如此美好,值得为之一战。可说时迟那时快,女孩竟先转过脸来冲华子嫣然一笑:
“华子,你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华子的掌心攥的更紧了,脸也胀的通红,微张着嘴却迟迟蹦不出一个字来……
“cnm,别给脸不要脸!”
男人说罢就揪住了那个有着光滑大腿的女人的头发,接下来的举动,即使是在自家的客厅里,也还是太过份了。义愤填膺的华子在第一时间对比了自己和那个男人的体型,于是仔细分析了起来:男女之事,总是格外复杂,我此时若是贸然出手,搞不好他女朋友还会骂我多管闲事呢。可是,无论怎么说,一个女孩也不该被人这样对待,我是不是该劝劝那个男人呢?还是我应该先报警…
正在华子天人交战之际,老赵从库房走了出来,起床气让他变得有些歇斯底里:
“都tm给我滚!”
那男人先是一怔,放下了手里的女人,猛的朝老赵转过身去。他注意到老赵手里的钢缆锁后,就扭头走了出去,那神情仍像是正在走出自家客厅般从容。
华子望了望老赵,还有那个满脸泪痕女人。老赵轻声对那个女人说了些什么,手在女人光滑的腿上温柔的摩挲着,像是在安抚一条受伤的小狗。华子低下头继续数他的钱,有一百块怎么都对不上账,于是他只好从头再数一遍。
又数了一遍,还是差一百块。那个女人已经坐到了老赵搬来的一张凳子上,还在轻轻的啜泣着。老赵又走回了库房,为了养家糊口,他一天要打两份工,因此不得不充分利用一切休息时间。
华子数完第三遍,又在柜台底下的缝隙里找了找,只好承认那一百块再也找不到了。他打开手机,有三通未接电话,都是母亲不久前打来的。华子合上了手机,又坐到便利店前的台阶上抽起烟来。天上的星星还是闪着淡淡的光芒,他又开始想象起那个心目中的宇宙。可是今夜,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让华子的心绪变得纷乱,他无法再让自己变得透明,也无法再忽视他与那个宇宙间泾渭分明的界限。那个美丽而伟大的宇宙不再起作用了,华子心想,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是哪里呢?
“哥,借个火使使呗。”那个大腿光滑的女人来到华子的身旁坐下。华子给女人递上火,火机的光芒一瞬间映在她的哭花的脸上,将最细小的疙瘩都照了出来。她微翘的鼻子和下颌的线条使华子想到了另一个女人,想到了在那天晚上和那个女人说的最后一声再见,那之后,他们果真就再也没有见过。
“一个女人让你想起了另一个女人:你的女人所生的女人,一个又一个,永世不竭:女人。”
华子心中突然灵光一闪,他觉得自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一个不完整的宇宙,或者不如说是虚假的宇宙,又怎么会给人带来真正的宁静呢?那个因遥远而美丽的宇宙,不过是宇宙诸多面相中的一个而已。现在坐在华子身边的女人,和淡淡的星光一样,都是构成这个无限宇宙的一部分。而我们都知道,部分的无限也依然是无限的。所以,当华子再次想象宇宙的时候,就应当将那无限多的光滑大腿纳入其中。除此以外,还有无限多的便利店,无限多的香烟,无限多的老赵,无限多殴打女人的男人,无限多的母亲,无限多潮湿的床铺,无限多的601路公交车,无限多丢失的一百元钱,无限多的舔狗,无限多坏掉的pos机,无限多酒瓶,无限多克扣工资的老板,无限多花假币的顾客,也许还有无限多的失望,无限多的阴谋诡计,无限多的无地自容,无限多的来电铃声震耳欲聋,无限多的眼泪中溺死的无限多的婴儿。不仅如此,对宇宙来说,时间也不外乎是另一种障眼法。因此想象宇宙时还应该包括之前和之后的无限多的时间,无限多的世界大战,无限多的图穷匕见,无限多的没有说出口的爱恋,无限多的锤头与无限多的镰刀,无限多的小胡子,无限多的意外怀孕,无限多的次信贷危机,无限多的李嘉诚…
华子一边想着,接起了母亲的电话,一边想着,送走了大腿光滑的女人,一边想着,天边又泛起了白色,一边想着,星星挣扎着闪烁了最后一下就消失不见,一边想着,库房里的老赵终于睡醒,一边想着,开始陆陆续续有人来买早餐…华子像一块海绵,一边注意着不停发生的每一件细枝末节,一边将它们不停的纳入心中的那个宇宙。就在这时,华子消失了,只剩下宇宙在思索着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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