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悲的大漠,咸的夜
大概是太喜欢《泰坦尼克》和《大话西游》这样求而不得生死分离的爱情故事,让我既喜欢大海也喜欢大漠。看过了太多的海,品尝了太多的咸,却是第一次进入沙漠,这沙子大概也是咸的吧。
总觉得大海与大漠也是求而不得的一对恋人,沧海桑田,像白天和黑夜,如何相守相望。
这里便是去年很火的电影《火星救援》拍摄地点,坐着吉普车驶向营地,我们就在张望找寻。睡眠极度缺乏加上劳累让我没有精神,脸色暗淡。到了营地,最大的帐篷是我们四个人的,但是太冷了,东西放好就去公共帐篷取暖,一进门老板客气的给我们到了茶,还给我们烤了饼,我倒是不饿,只想喝茶,我的身体每个细胞都在干涸枯竭,我的双手和嘴唇都在蜕皮,整个人就像沙漠生长的刺沙蓬。我们和老板商量了预定骆驼和吉普车,一共一百第纳尔,每个人平摊大概人民币250元。
这比我一个人来便宜了几倍。
当然,来到这样的人间秘境就不要用经济学那一套去衡量了。坐在火炉旁边取暖,手总算有了知觉。我从小手脚冰凉,一年四季如此,与血液循环有关。掏出了便携小音箱,放了一首律动很强的慢摇,江城掏出一包买错的女士烟,很久不抽烟的我鬼使神差要了一颗,点上,吞云吐雾。想起在我心绞痛直不起身子时国内闺蜜诧异的问我{你不是吸毒吧},差点一口黑血吐出来。阿拉伯小哥随着音乐扭动起来,大家都随着节奏轻轻摆头,小哥笑着对我说{WOW,a Chinese girl is smoking}。
大家还在商量午饭自己做还是花钱吃的时候,骆驼队来了,驼铃却没来,总感觉欠缺了什么。四只骆驼连在一起,一个苏丹人穿着白色的袍子带着头巾,被阳光晒得黝黑,每道皱纹似乎都藏了砂砾。他牵着我的骆驼,大家一个个跟在后面。
就是差了点驼铃声。
米拉和惠特尼拿手机不停的自拍,而我却还在为他走路会不会很渴而担忧。我想起以前看过一个摄影集叫做《苏丹的乳房》,在这个食不果腹,人民形如枯槁,行尸走肉的土地。
【哎,你们说他这样走累不累】
我回头问后面三位,没有人回答。他带我们走到一片风化岩石前面,上面是贝都因人的壁画,线条简单的骆驼,在这片荒漠上,也就只能画画骆驼。后面米拉的骆驼低头用牙扯了一把蓬草,咔吱咔吱地咀嚼,我回头看着它,总感觉它是在微笑。
骆驼的表情总是像在笑着,真想去养一只骆驼。
Wadi Rum,瓦迪拉姆,月亮谷,玫瑰沙漠。我似乎还没从睡眠中醒来,路上很安静,不想说话,晃晃悠悠,身后是骆驼矩形深陷的脚印。中学时候读三毛,免不了对沙漠一番向往。
【每次想念你时,天空飘来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我摇头晃脑地吟道。沙漠是死去的海洋,是流干眼泪的伤心人,所以这沙,应该是咸的。越走越远,眼前风化的岩石记录了多少日落月升,每一次不得已的剥落,落地成沙。再后来想起江城为瓦迪拉姆写的一首诗里某句{石头正在离开石头表面,无数洞眼凝视着我,告诉,曾经的存在},似乎没有比这更准确的形容了。
{妞子,回头}我正陷入深思,回首,蓦然,莞尔一笑。于是抓拍了在沙漠里我最喜欢的一张照片。
“那个男人捧着采摘的鲜花
牵着一匹黑色的骏马
乘着落日带着你去收割庄稼
他不是一个多情的诗人
更不是一个富有的男人
但他能令你永不生厌的爱着他”
重复着这首曲调缓慢又忧愁的歌,口腔一阵咸腥,仿佛感觉什么自我破裂开来,充斥了整个喉咙。我想喝水,很多水,我已经被蒸发,快变成沙。
一个多小时的行走结束,我们回到营地帐篷,饥肠辘辘。老板请我吃了免费的午餐,这世上还是有免费的午餐的。烤饼卷着特制的肉酱,里面有青椒和蒜,很香,喝一口红茶,甘甜清爽,我打开音箱,在愉快的律动中大快朵颐。
有猫。一只猫跑进帐篷,我一伸手它便懒懒地攀上了我的腿,眼睛半睁着打起盹来。我轻轻捋着它的毛发,米拉拿起手机给我拍照然后说{安静的女人最温柔}。实在不想扰“猫”清梦,但是我的腿麻了。饱餐之后拎着相机和三脚架四个人出去行走拍照顺便等吉普车。正要出门牵骆驼的苏丹人在帐篷外问老板什么时候给钱,我们说最后一起结算,他无声的离开了,大概又去接待下一单生意。看他离开的样子我内心莫名涌起酸楚,我自然不能感受他过着何种生活,有妻儿否,那双拉着缰绳的手和僵硬的脸是否总有洗不掉的沙,一深一浅的脚步,走出了饥饿,却走不出这苦难的轮回。我又开始悲天悯人起来。
营地靠着山丘,所以冷气森森,走到阳光照射的地方便觉得舒服许多。我或许应该买一双专业点的登山鞋,我的皮靴明显不太灵活。惠特尼让我给她拍写真,她原本包着的头巾散开了一角,耸拉着,像狐狸的尾巴。我让她坐在沙地上,然后认真的拍摄起来,之后江城也让我拍摄,我第一次使用定焦镜头,简单的讲解之后基本掌握了要义。先是一身厚重,他褪去外衣,麦色的皮肤和沙漠相得益彰,任由我摆布,哦不,应该说指挥,随后便由他行走,而我则换着不同的角度东奔西跑。我喜欢拍人物和动物,当我面对他们,我只当成一件艺术品,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角度,有时候朋友会被我的凝视搞得难为情,而我自己心里丝毫没有尴尬,面对的人物是丑是美对我来说并无不同,因为我都会用我认为最美的角度和视野去定格它。像完成一件雕塑,而不是复印。
我可能不是一个很差的摄影师,但我确实是很差的模特,当他为我拍摄,我却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放,表情也僵硬起来,只能靠抓拍和偷拍才能捕捉我。这么神奇的地方,我却如沙漠中警惕的火狐,跳跃着躲藏着。
吉普车已经来了,我们全坐在外面,随着车速看这片大漠在缓缓倒退,中途遇到骆驼队,他们慵懒的卧在沙土里,身上披着五颜六色的毯子,和他们的毛发融为一体,有种特别的美丽。我还是想将来去养一只骆驼。米拉很安静,戴着墨镜,围巾随风。惠特尼像打了鸡血,前几天的阴霾被这里的日光驱散,拉着我高呼着,大笑着,感谢遇到我这个开心果。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喜欢我,我们第一次认识聊天的时候,她就爱朝我傻笑,我随便说个梗儿,她就狂喜。可爱的傻大姐。而在沙漠这天我却一直沉默并忧郁,我说不出原因,以前心情不好会去海边,而我到了沙漠才心情不好。
所以说,沙漠是死去的海洋。难怪我如此悲伤。
我没有看过日出,却先看了日落。车开到指定地点,米拉和惠特尼显然累了,坐在车里取暖休息不愿出来,转眼间江城已经爬到了高点,交给我相机来拍摄。这时候的岩石已经被夕阳烙上棕红,随着凹凸的表面深深浅浅。我也爬了上去,不得不说很费劲。为什么一天当中我感觉不到太阳的移动,而此刻,我却看到它迅速的掩起面庞。阴影笼罩了下来,我仍然说不出话,只感觉这温度瞬间降低,风也大了。下来之前我还在逞强,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在众人帮助下落地,糗。
回到营地已经没有了热水,只好冷水洗洗脸。之前预定了晚餐,已经准备好。我们围坐在一起取暖,等着老板把饭端进来,外面一阵喧闹,随着急刹车的啸叫,走进来一个大胡子白人和亚裔女生,还有一个杰克船长打扮模样的阿拉伯人。只和老外谈恋爱的惠特尼一下子兴奋地尖叫,帐篷里像微波加热的爆米花,气氛瞬间膨胀。大胡子是比利时人,亚裔女来自澳大利亚的阿德莱德,会说汉语。看见我穿着Joy Division专辑封面的T恤,大胡子称赞{好衣服}然后跟我攀谈起来,原来他自学了一年俄语,可以和我简单的对话,此刻我倒如释重负,因为长久不用英语,已经习惯了一开口就是俄语,而且比英语更流利。惠特尼强烈要求篝火晚会,这么冷的天,我其实没什么兴趣,最主要是这些老外对惠特尼也没什么兴趣……米拉白天话说的很少,大概是很满意今天的旅途,晚上变得话多起来,江城靠在一边拷贝照片,不时燃起一支烟,我离火炉最近,努力地摄取温度。
晚饭是鸡肉手抓饭,听说米饭在约旦是很珍贵的粮食,尤其在沙漠,蔬菜水果都加倍的贵。这顿每人7第纳尔。我只吃了两块鸡肉,开了一天车的小哥等我们吃完才去盛,米拉叫他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江城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罐王致和腐乳,记忆中我小时候家里经常吃,实际上现在爸爸也很爱吃,而我从小就认为所有的腌制品都是大人才吃的,如今我也是个成年人,但依旧不爱吃,于是又有了老人才吃腌制品的谬论。思维上没有代沟不代表习惯上没有,嗯,米拉和惠特尼各自夹了点腐乳和辣酱提醒我原来他们是比我大十几岁的。
吃过饭无聊的坐着,取暖,听歌。大胡子既然认出我T恤的乐队,我索性放了他们的歌,还问他喜不喜欢Depeche Mode。阿拉伯人真的在外面点起了火,火旺了我们裹着毯子出去围坐。推开门我看见目前为止见过的最美星空,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猎户座和仙后座,我在营地转悠着,教米拉和江城认星座。往事一幕幕浮现,2008年被老妈赶出家门的夜,我记得我看见一颗流星,从此喜欢仰望天空。围在篝火旁,惠特尼意兴阑珊,米拉和江城使出浑身解数逗她开心。我轻轻唱起那首有点戏谑苦涩的歌。
【我说今晚月光那么美,你说是的】
篝火渐渐熄灭,我们也回到了帐篷。只有这儿有火炉,我们的帐篷冷的像冰窖,于是四个人抱来毯子决定睡在这里,这个帐篷一般是白天用来招待客人的所以东西很齐全,老板欣然同意了。大概十点左右断电,但是担心二氧化碳中毒我们沿着偌大的帐篷接连四散躺开,惠特尼和米拉在不远处对面。我们开着手机电脑,阿拉伯人进来希望我们关掉灯光,这好像也是穆斯林教义里面的,因为他蹩足的英语里我听到穆罕默德。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夜晚的大漠却少有描述。外面的天空如此热闹,星星们俯视着一切,风穿过岩洞发出诡异的呜咽。连续两天的疲惫让我浑身瘫软,然而缝隙钻进来的冷气让我祈祷能尽快睡去,暖炉的温度也越来越低。熄灯之后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意识越来越模糊,外面的沙漠却在苏醒。
睡梦中感觉猫儿在周围聚拢的脚步,缱绻着蹭着我,舔舐我干涩的头发;或者是沙漠忽隐忽现的狐狸,顽强的存活,在天地放逐,在冰冷岩洞中相濡以沫,摩挲着依偎取暖;又或是鱼儿摇曳生姿,随着干涸的土地,缓缓拖动将死的躯体,连血液也被蒸发,留下如同蜗牛爬过般的轨迹。沙漠中没有柳,如何扶风。这沙,构成了坚毅和不朽的大漠,捧起,却轻轻一捻,稍纵即逝,流动着,生硬地交融着,留下这体无完肤的岩石,便是那不能掩藏的疼痛。风吹过,再吹过,从一个洞穴奔涌般灌入另一个洞穴,喷薄,却是这岩浆一般的风,流水一般的沙漠,贝壳一般的山谷,裂开,裂开,撕扯着裂开……大漠已经醒来,悲鸣,是丧失爱人的雄狮。咆哮,奔袭,刺沙蓬深深陷入肌理,深入骨髓,牵动着,拉扯着,喘息着,浮浮沉沉,恸哭化为太阳表层的雨,初生即死亡,一而再,再而三的初生,死去,初生,死去。沙漠是入殓的海洋,一切都变成干涩的生硬的咸腥的……
长在沙漠的海藻是我失去光泽的长发,这深渊一般漆黑的蛮荒。似幻似真中的温柔手,夺命剑,寸步难移,缚住,缚住,缚住……跌撞,蹒跚,扼住咽喉饮下草汁;窒息,灼热,翻滚着下坠,下坠,下坠……
我所居兮,清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逝兮,我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北斗七星在头顶摆成奇怪的形状,仿佛已过千年。喉咙有沙,皮肤有盐,交织着疼痛着,这悲的大漠,咸的夜。
03/01/2016 Clytie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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