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雪

数九严冬，万物肃杀，霜色寒天。

然俯仰于缥缈云海间的太虚绝巅却是一派异于世间的阳春气象，琪花瑶草繁盛葳蕤，芳菲铺陈若锦，欣欣向荣。

其间一株虬根盘结的苍松尤为突出，大如轩亭，苍翠欲滴，冠盖若伞，覆压方圆。

一道悬潭飞瀑若天河倒悬，激起千堆碎雪，清澜汤汤如藏罔象，于日光拂照下泛起粼粼波光，恰似万道星烁银流。

“曦光返而积翳散，云气凝而霜雪霏，花开花谢，轮回复始。”

一袭红衣的赤鸢仙人负手冯虚立于流瀑前，在虹桥匹练的霓虹光晕映衬下越发显得仙姿清骨风姿绰约，全无一丝烟火红麈气息，仿佛下一瞬便会羽化飞升，登返仙阙。

“千载已过，她终于要回来了，想必，你也察觉到了吧？”

赤鸢仙人颌首低声道，似在自言自语。

然下一秒，一尾小青鱼随声应和，尾鳍一摆仿若离弦之箭，猛然跃出水面！

人迹寥寥的街道上，不时袭来凛冽刺骨的寒风，隐约可见裹挟其间的数片雪花纷飞若舞盘旋不定，所见之处，路上的行人都是勒紧了衣袍，行色匆匆。

但定神望去，却有一约摸七八岁的小丫头在街头漫无目的地彳亍，她全身上下只套着一件不知从哪捡来的肥大破棉衣，棉衣上绽了数个窟窿，隐约露出填塞其间的灰黑棉絮，因为不足以御寒，棉衣蔽处的稚嫩肌肤已经变得紫黑一片，更有甚者皲裂开来结了道道狰狞的暗红血痂。

忽然，一阵北风挟寒气呼啸而过，她忙低头紧了紧领口，待风势渐缓，小丫头重抬起头来时，面如菜色的瘦削小脸已是冻得双颊通红。

“呜……汪！”

忽然，前方转角处一只膘肥体壮的恶犬拦住了她的去路，它冲着小丫头凶神恶煞地低吼一声，俯身作势欲扑，仿佛下一秒便会径直扑咬过去。

“呀！”

小丫头呀然一声，怯怯地停住脚步一动也不敢动，等那只胖狗来回扫了她几眼大摇大摆地慢步踱开后，她才像受惊的小兽般悄然疾步走开。

此间天大地大，孑然一身的她却不知何处是归宿。

小丫头终在路边一家馄饨摊前停住了脚步，摊前一口大锅里正煮着热气腾腾的馄饨，汪汪油花与肉馅儿的混合香味令小丫头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热气腾腾的大锅，满眼都流露着极度的渴望。

“咕噜！咕噜！”

肚子很不争气地抗议起来，似乎在提醒她已经两三天水米未进了，在饥饿本能的驱使下，被香味勾引得缬眼生辉的小丫头一步步凑上前，直到……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快滚，别妨碍了大爷做生意！”

迎面传来一声暴喝，小丫头冷不防打了个激灵，待回过神来，她看到一脸横肉面色凶悍的摊主瞥了她一眼，皱着眉冲她厌恶地挥了挥手。

“咕噜……”

小丫头眸中的神采刹时黯然失色，她望着近在眼前热气腾腾的馄饨，在摊主愈发不善的眼光中最后一次狠狠吸了囗香气，而后不舍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便能宽慰饥肠。

“我……我只是闻闻……”

小丫头很有几分委屈巴巴地低头嗫嚅道，她落寞地转身便要离开，然下一秒她忽然呆愣住了。

她愕然发现，不知何时，不远处出现了一名红衣少女，她就这么静静站在冰天雪地中，娉婷而立，宛若一朵悄然绽放于皑皑雪原的彤然红莲，自有一股葳蕤光泽，冷香袭人。

她的出尘气质，她的光鲜亮丽，让几乎看呆了的小丫头忍不住心生艳羡，自惭形秽。

“不意棘刺丛中，亦生楠梓。”

赤鸢仙人仔细打量着小丫头，眸中的喜色越来越浓：

“小家伙，肚子饿了吧，要不要随我去吃一顿？”

她的声音温婉动听，仿佛有着某种令人信服的魔力，本就饥肠辘辘的小丫头不由放下戒心，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

赤鸢仙人将小丫头带到了不远处的一间厨房内。

“小家伙，稍等一下哦……”

少女轻手系上碎花围裙朗声道，下一刻，捧捧洁白如雪的面粉已纷纷扬扬覆入盆皿中，随后，她又在小丫头激动的注视下磕入了数枚蛋壳细腻莹润的青皮鸭蛋，再倾入少许清冽甘甜的山泉水，将之缓缓搅拌混匀。

未经醒发，一双瓷白纤巧的素手便极有耐心地将已成型的面团揉幹开，然后用刀切成长短粗细均等的面条。

一旁支起的锅中已倒入了由大地鱼和河虾子精心熬煮的汤液，汤色如流金，表面浅浮着一层金黄的汪汪油花，经中火加热，汤液汩汩翻滚，透出一股极鲜美的诱人香气，令人不由食指大动。

十数只梭形云吞鱼跃般一一跃入锅内，在汤液中饱饮了琼浆玉液后自在悠游载沉载浮。肥瘦适宜的猪肉馅被裹于薄如蝉翼的面皮中，只需唇齿微阖轻咬一口，便是汁水四溢，汤液肆流。

火焰的焰色终转为宁静深沉的暗红，虽已盖上锅盖，然仍掩抑不住酝酿氤氲的扑鼻香气，热气腾腾，如潮汹涌，反复勾动着锅灶前小丫头敏感的味蕾。

不多时，一锅热气腾腾的云吞面便是新鲜出锅。

“小家伙，饿坏了吧，吃吧！”

赤鸢仙人亲手盛了满满一大碗递给早已按捺不住的小丫头，柔声道。

望着眼前温柔可人的笑容，再看一眼桌前香气四溢的云吞面，小丫头几乎被这突然的幸福感动得潸然泪下，在泪眼朦胧中，她一把抓起筷子，整张小脸几乎埋进海碗里，开始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

“吸溜……呜……咳咳……咝……”

大快朵颐的小丫头吃得太急，没有留意到云吞面仍保有较高的温度，以致吃了个小小的苦头。

“慢点吃，小心烫，放心，这些都是你的。”

赤鸢仙人望着这滑稽一幕，掩口一笑，忍俊不禁。

……

终于，小丫头挺着微隆的小腹，将最后一口面汤吮吸殆尽后，仍不舍地舔了舔干净的碗沿，显然意犹未尽。

“嗝……”

如梦初醒，她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吃下了足足一锅分量的云吞面，立时大羞地低下头去。

“小家伙，还没问呢，你叫什么名字？”

赤鸢仙人见状，不由莞尔失笑，随即神情一正，轻声道。

闻言，小丫头突地沉默下来，她缓缓摇了摇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那……换个问题，你的父母在哪里？”

却不想，小丫头似是想到了什么伤心事，眼角仿佛不受控制般渗出滴滴晶莹的泪珠，竟“哇”地一声哭出来，头也摇得更厉害了。

赤鸢仙人沉默了。

她望着眼前低声抽泣的小丫头，一时感慨万千，仿佛心底的某个部位被触动，她顿了顿，继续柔声道

“那再换个问题，想不想以后继续吃到我做的云吞面？”

“嗯！”

闻言，小丫头立时吸了吸鼻子停止了啜泣，她抬起头来，一对水汪汪的翦水双眸直勾勾地望着赤鸢仙人，回答的声音更是中气十足。

“那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至于你的名字么……”

赤鸢仙人说着说着陷入了沉思，她黛眉微蹙，朱唇微抿，显然是在极力思索。

她的眼神无意间扫过半敞的门扉，突地掠回定格在其上张帖的一幅彩色年画上。

上面绘着两名衣着简陋的士子，于大雪纷飞之日侍立师长门前，一任积雪没过脚踝，肩上三重白雪。

那是程门立雪图，世人用以颂扬其尊师重道之心。

赤鸢仙人望之，久久凝神，若有所思，倏尔福至心灵，只见她缓缓俯身，冲小丫头粲然一笑，虽寥寥数语，却是如闻天籁翰音：

“小家伙，那从今以后，你的名字便是，程——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