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师父病得不轻。
他脑门发热,面色苍白,手脚麻痹不得下床,鼻塞如堵,头痛欲裂,裹着三层被子还是打冷颤,喝了几天药也没好转。有人怀疑他是中了竹婆婆的蛊毒,挨了他一顿训。我师父警告众官吏,未经自己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竹婆婆的牢房。
县令也表态支持,其他县吏只好听令。况且,那头神出鬼没的恶虎专门袭击对竹婆婆不利的人,哪个敢触霉头?
我师父晓得县廷上下都怕自己的病会传染,就搬到附近的传舍,找了间二楼上房独住。多年后,我随师父故地重游,那所传舍不大,所谓的“上房”也简陋得很,只有一张卧榻、六个坐席、一个漆木衣箱、一个大柜子。这间房的位置不错,打开窗户,城南的大街小巷尽收眼底,连於菟家那一带都看得清楚。
当时我师父在这里边养病边办公,令史甲、乙、丙时不时出入其中。
县廷原先共有二十个令史,目前五个出差在外,六个分管列曹,一个跟着县令干活,一个跟着县尉去协助邻县讨伐山盗未归,一个改任乡官,三个内鬼入狱。负责调配吏员的县守丞发现,眼下也只剩下甲、乙、丙三人能跟着县丞李二郎跑腿了。
停雨的第二天,他们又来到我师父的住处,讨论发现老於菟的那个现场。当时看确实有些异样,老虎的爪印凭空出现又莫名消失,屋顶上也没发现被老虎踩碎的瓦片。可惜天色太黑,看得不细,大雨又来得早,原先痕迹荡然无存。
正当四人沉思时,店主突然来报,说是大巫师蛮强求见。我师父本打算整理好衣冠再会客,想了想,还是就这样躺着,让三位令史代替自己去迎接。
大巫师蛮强带着两个弟子进门。他头戴插着两根长雉尾的羽冠,身披羽衣,左手持木柄羽扇,右手拄着雕着凤凰头的桃木杖,一看就是楚地的巫师。他的年龄与竹婆婆相仿,豹头环眼,腰带十围,比我师父还高半个头。
据我师父说,蛮强的声音很好听,浑厚绵长,中气十足,如空谷回声。他那根桃木杖,据说是用武陵大山的东山峰深处的一百零八岁的桃木枝削成的,也晓不得是不是冲壳子(吹牛皮)。
蛮强仪态庄重,彬彬有礼,自称是听县令说我师父病了,特来诊疗。当他看到我师父病恹恹的样子,嘴角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上扬。我师父假装没看到。
秦地医者不治信巫不信医之人,巫黔之地仍是巫医不分,不少小吏与黔首笃信巫医。蛮强点燃自制的熏香,手舞足蹈跳了一阵,念了一段什么鬼咒语,搞了一碗混了他一滴血的水,又从小瓶中倒出两粒黑黢黢、气味刺鼻的药丸,让我师父就水服下。
我也搞不清蛮强当时用的到底是医术还是巫术。反正我师父的烧是真退了。他大喜,让令史甲去吩咐驿馆厨房做几个拿手菜,好好招待一下大巫师蛮强。
嘿嘿,说是拿手菜,其实不过是出差的小吏常吃的粺米饭、酱、菜羹、葱韭而已,连鱼羹、肉汤都没有。据说大巫师蛮强脸都绿了,赶紧让随从拿来好酒好肉,这顿便饭才吃得下去。
他们聊得倒是挺欢。蛮强很健谈,小到各乡的风土人情,大到齐楚两地巫术的异同,啥乱七八糟的天下事都能说两句。俩人聊着聊着就说起了竹婆婆,蛮强感叹至今难以相信老友就是昔日的夜郎国大巫妪。在我师父的追问下,他说起了那段老一辈人耳熟能详但年轻一代所知甚少的逸闻。
三十多年前,楚将庄蹻在黔中击败秦兵,有挥师平定西南诸夷,先后攻灭了且兰、夜郎、滇等小国。期间给楚军造成最大麻烦的人,正是夜郎国大巫妪。
传闻那个妖女有倾国倾城之貌,年龄成谜。据夜郎人口口相传,大巫妪是荆楚山鬼所化,活了不止四百岁,为越王勾践弹过琴,给楚庄王祝过寿,帮楚昭王击退过吴国大巫师,还跟灭蜀的秦国老将司马错打过照面。
她精通十三种妖术,一曰蛊毒之术,二曰驱虫之术,三曰赶尸之术,四操蛇之术,五曰化狼之术,六曰化虎之术,七曰拘魂之术,八曰养鬼之术,九曰换脸之术,十曰放雾之术,十一曰移祸之术,十二曰换血之术,十三曰寄生之术。真正见识过的人不多,因为她所过之处无不残破,鸡犬不留。
夜郎兵徒有蛮勇,长于锐卒偷袭,短于正兵合战,跟楚军打了三仗就崩溃了。夜郎大巫妪与楚军群巫斗法,却是九胜一负,杀人数以千计,最后才寡不敌众,重伤遁去。楚军攻陷夜郎王城后,掠无数男女为臣虏,却遍寻不得大巫妪的踪迹。那个妖女从此销声匿迹三十余年,但从巫黔到滇地的方圆数千里都有关于她的传说。
听到这里,三位令史都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完全没法想象,慈祥和善的竹婆婆竟然跟杀人不眨眼的夜郎大巫妪是同一个人。我师父岔开话题,询问下个月的禳灾大典一事。
大巫师蛮强讲解了大典的步骤,又罗列了一大堆要准备的东西,虎皮、虎骨、虎血赫然在列。他说虎是百兽之长,至阳至刚之物,最能辟邪御凶。我师父感到纳闷,巴蜀也有以虎驱邪之俗,可用的都是猛虎的画像,没听说过要真虎的皮、骨、血。本地出身的三位令史也表示附议。
可大巫师蛮强一再强调,那头咬死巫师的食人之虎已然成妖,若不将其剥皮拆骨,用于禳灾大典,只怕恶虎之魂会比那些厉鬼闹得更凶。以恶虎为祭品镇压厉鬼,岂不两全其美?
令史甲叹气道:“那孽畜鬼精鬼精的,县廷兴师动众都没拿下。离禳灾大典只剩不到十八天了,大巫师打算如何捕虎?”
“老夫有个不情之请。”蛮强冲我师父行了个大礼,“久闻小水神李二郎能降龙伏虎。所以……”
令史乙说:“搞了半天,大巫师是想让咱们县丞出马啊?”
令史丙说:“不妥,县丞大病未愈,没有十天半月怕是好不了。”
我师父不服气,站起来试走了两步,赶紧又躺下了。他冲蛮强笑道:“您看,我现在脚步虚浮,爬不动山,趟不了河,恐怕来不及噻。”
“不不不,此事没那么麻烦。那妖虎本是人所化,只要趁他没变成虎时动手,就不难擒获。”
我师父说:“人变的虎?此事倒是稀奇,快讲来听听哈。”
“当年,庄蹻将军率楚军攻打夜郎时,不少士卒中了大巫妪的化虎之术,变成发狂的老虎,咬死不少自己人。这种妖术每天只能持续三个时辰,时间一到,就会变回人……”
“等等,你啷个晓得那么多?莫非……你当过楚将庄蹻的部下?”我师父嘴在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蛮强。对对,就是子虎兄这样。大巫师蛮强哪能不被盯得心里发毛?
蛮强身体抖了一下,沉吟片刻才说:“不敢瞒县丞。我的确在楚军中做过巫师,也与夜郎大巫妪交过手。”
“你赢了?”
“我败了,但她也重伤而逃。”
“哦,是这样吗?你是何时入秦的?”
“您应该也听说过,后来庄蹻将军远征滇地,原蜀郡太守张若挥师再战巫郡和黔中。我通过占卜得知,楚国会战败迁都,秦国必胜无疑,便主动归义,做了大秦的子民。”
我师父又问:“那个中了化虎之术的人到底是谁?”
蛮强表示只能单独说给我师父听,马上屏退了自己的弟子。我师父也让令史们出去待命。蛮强用指头蘸了酒水,在案上写下两个楚国文字。我师父认得的楚字不多,偏偏包括这两个。他直到送走了所有人,都还蹙着眉、板着脸。
确认四下无人后,我师父走到大柜子前,用手背敲了敲,轻声说:“刚才你都听清楚了吧?”
“咣!”有人从柜子里敲了一下以示回应。
“他说化虎之术能把人变成虎,真的假的?”
“咣咣!”
“哦,假的……那蛮强给我吃的药,你闻出来了吧?”
“咣!”
“用良药包裹的蛊毒?”
“咣!”
“是不是金蝉蛊?”
“咣咣咣。”
“说不准啊。我按照你推算的时间,调查了陆县丞七年前那一天的行程。他也在生病,服用了大巫师给的药。看来我也被盯上了。”
“咣!”
“我可不想七年后毒发身亡。现在吐出来,还来得及么?”
“咣咣!”
“好吧。话说你这防蛊丹,药劲也太大了喂,搞得我像打摆子似的。它真能抑制金蚕蛊吧,不会让我白遭罪吧?”
“咣咣咣!”
“又是说不准,好吧!”我师父苦笑道,“他们仨今晚人定之时就会送你回去。你且再忍耐一时,厉鬼也好,老虎也罢,该来的都回来。甭管啥子坏东西作妖作祟,都逃不过法网恢恢。”
(待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