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前两天还艳阳高照,转今儿寒气就重了,我家后边毗邻一方池塘,风水虽好,湿气难免蔓延到家里,一遇到天气不好,住在一楼的我就会觉得冷,一个不慎,肚子便会着凉。
门口有一条马路,是国道上的一条分支,直通顺河,车来车往,络绎不绝,可对于我来说,实在有点喧闹。一条并不宽敞的道路承载了太多,满载沙石的货车总会在深夜连成一条车队,准时在凌晨发出磨人的噪音。或许深夜时分,路面行人稀少,货车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将速度开到最大,争分夺秒完成任务。司机却从不会想,这种速度产生的噪音会不会对两旁居民的睡眠造成影响。
毕竟,时间就是金钱,司机为了完成任务,争分夺秒也情有可原。
几年之前,这条路上有很多血肉被碾成一张皮,我家养过的好几条狗都因此英年早逝,我时常指责父母不好好看管,既然领养了一条小生命,为什么要将他们的安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他们自然听不进去,生死有命,怨不得人。怪只怪这些小生命不懂得趋利避害,迈着轻快的小步子将自己的血肉之躯献祭给这条路带来的所有荣华与富贵。
我总觉得世间的生灵一律平等,都是鲜活的,为什么人类在残杀这些动物的时候,显得如此冷血?世间的优胜劣汰确实让某些物种低人一等,可灵长类动物的良知难道还没有发展到以弱者为边界的程度?我见过太多麻木不仁,或许食物链的存在就是大自然冷酷无情的一面,它赋予了动物之间的血脉亲情,也用一种方式摧毁了它们。它仁慈而冷漠,它是所有人的母亲,也是万物的死神。
高中之时,外婆还未去世,高三那年,她在外边租的一间小房子里照顾我。某日,我吃到了一顿鲜美的肉汤,当时只觉口味甚佳,事后才得知那正是我家雏狗被车撞死之后为了不浪费而熬的一锅汤。我内心复杂,脑海里想起那个总是喜欢绕在我腿边的“修狗”,它生动而活泼,拥有七八岁小孩那样无穷无尽的精力,一刻也不得消停。生命陨落得如此之快,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啃食它的血肉,饱尝它身上的滋味,说不上什么滔天的罪行,但我已觉罪孽深重。我想,只能用我的肠胃作为它的墓碑,用人类的自私与冷漠作为它的墓志铭,我永远怀念它,尽管总有一天,我会将它彻底忘记,它的影子,可能只会在某个惊鸿一现的梦境中,成为一道转瞬即逝的背景。
人类文明的进展,对自然生物来说是一场残酷的优胜劣汰。门口这条路上,再也很少见到被碾成一张皮的生物。但村子里仍有许多狗,这些留存下来的生物,骨子里已经知道如何躲避货车的戕害,一旦听见车轮之声,灰溜溜躲在路边的荆棘中。
我家就养了一条,并且生了一窝之后就被结扎了。
名曰小黑。
小黑是一条流浪狗,毛如其名,浑身漆黑,只是嘴巴旁边有一道白色的毛须。我爸好心收养了它,它从此有了个家。因为性子温顺,见了谁都摇头摆尾,一副憨傻模样,所以许多人喜欢逗弄。我也一样。小黑每见了我,二话不说,翻身躺下,四脚朝天,非要我用脚在它身上抚摸一翻,一旦我照做,它好似得了宠爱,尾巴便摇摆得更加剧烈了。
只是流浪狗的恶习让人难以接受。
我妈在村卫生院上班,卫生院门口有一处专门堆放垃圾的地方,小黑改不了翻垃圾的习惯,总喜欢叼一些东西回家。根据它的口味,尿不湿或者卫生巾是最爱。没有任何一个主人愿意看到自家门口出现这两样东西,几次屡教不改之后,我爸对小黑进行了暴力式的整顿。他首先指了指门口那一堆不堪入目的东西,然后将小黑高高举起,狠狠摔下,如此数个来回,遍体鳞伤的小黑从此长了记性,再也不会叼东西回来。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村子有一户人家,说小黑叼走了他家养的鸡。亲自提着一篮筐鸡蛋,前来讨要一个说法。我爸自然是不信的,村里黑狗不少,说不定是别人看花了眼。但总要给别人一个交代,于是我爸当着那人的面说要把小黑打死搞得吃掉,并打包票下次一定不会出现这种事。
我爸当然不会真杀死小黑,他是爱狗的。
虽然我亲眼看见过一次,他杀狗的全过程。
那大概是上小学的时候,路面还没有那么多车。我家养了一条棕狗,老是喜欢缠在人脚边,用嘴轻轻下口,由于牙尖利齿,很容易就将人咬破皮。那段时间,疯狗病猖獗,村里的人都说这条狗身上有狂犬病毒。和我一起玩耍的伙伴,被这条狗咬过一次。不知为何,手掌发青。他妈妈找上门来,我家于是赔偿了打狂犬疫苗的费用。
经此之后,我家狗便臭名昭著,人人得而诛之。
我爸迫于舆论压力,在一个晴空万里的下午,将所有人聚在一起。小狗很听我爸的话,我爸一个叫唤,它就天真无邪地摇着尾巴跑过去,充满期待地望着我爸。我爸果然没有让别人失望,他拿起从人家借过来的锄头,一把夯在小狗后脑勺上。很快,小狗就七窍流血而死。整个过程充满着杀伐果断。所有人都放了心。我心里不忍,但又别无他法。
完事之后,我爸一把握住小狗的后腿,就近扔到了露天茅厕的水池里。
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可现在想起来,还是会心头一紧。
说回小黑。
经过几年的打磨,他已经从一条流浪狗变成了一条看门狗。以前,无论是谁,他都会投以摇尾。现在,它总是一个狗蹲在门口,孤独地守护着这个家。有人来了,他便发出吠叫。如果是客人,少不了训斥它一番,但狗听不懂人话,下一次还是会照旧发出叫声。而且,一旦有收狗的人骑摩托车经过,它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冲飞出去,四条小短腿拼了命地撵去,应该是对收狗之人恨之入骨了。
我妈在距离家两百米的卫生院上班,我不在家时,小黑就缠着我妈,整天趴在卫生所的过道里。狗或许也怕孤独,总要找一个人守护。来看病的人,有的怕狗,进去之前,手持一个棍棒用以自保,但我家狗在卫生院从不咬人,仿佛知道这并不是它的家,这只是其中一个主人临时待的地方。我妈赶它走,它死皮赖脸非要趴在这里,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毕竟没病人的时候,有一条狗陪着终究不会那么无聊。甚至,有时候上班没看到小黑,我妈还不太习惯。
如果不是这一点,我妈可能真会把小黑撵走。她和天底下很多妈妈一样,对宠物向来嗤之以鼻,因为这会造成家里的不卫生,也会加剧家庭主妇的工作量,谁也不想处理随地大小便的生物。
我家小黑虽然知道出去上厕所,可身上难免还存着一些流浪时的恶习。
它三番五次跑到我妈床上,将我们投喂给它的油饼、小笼包、面包等东西,藏在上面。床单上会留下他的黑脚印以及散落的毛发。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我妈气得七窍生烟,将小黑狠狠踹了一脚。看着我妈吃瘪的表情,我和我爸都笑得肚子疼。可是,但有一天,看到我床上也多了一个小笼包之后,我也如法炮制,给了小黑一脚。我爸有时候在楼下的床上睡午觉,某次,他翻身还是怎么着,从枕头下面摸到了一个东西,掀开一看,赫然是小笼包。于是一家三口,全部中招。
所以,但凡有小笼包的时候,我总要盯着小黑吃完才放心,要不然谁知道会不会做梦的时候,在床上突然摸到一个小笼包?这难道不是很恐怖的事情吗?谁知道小黑是什么时候藏在上面的!
小黑平常睡在三楼,上面可谓是垃圾场,我家什么老旧的货物都往上堆,加上没有装修,久而久之,就变得满地狼藉。那里可是小黑的天堂,它在上边随地打滚,爱干什么干什么。但是又一次,它或许是憋得太久,撒了一泡又骚又臭的尿,天知道它尿了多少,竟然渗透了地板,恰巧滴到我妈床上。
我不知道事后她是否踹了小黑,但我妈一定更换了床单。
小黑在我家也有好几年了,有时认不清自家人。晚上,如果没开灯,我们的脚步会让它发出狂吠,可等走近了,看清人或者听到声音之后,它知错一般,赶紧摇起了尾巴,嘴里发出那种嘤嘤的叫声。它变得越来越风声鹤唳,精神敏感。
我妈说小黑老了。
它几乎用它的有生之年陪伴我的全家人,我也不知道它会活多久,或许还能活个几年?宠物的寿命是短暂的,它用一生去守候和陪伴主人,这种精神算不算得上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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