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是我来北京整整一周年。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这365天里的得失,“自取其辱”应该是比较恰当的。
每月5000元但面积不足10平米的小公寓,让我蜷缩在这个魔幻而又破旧的共和国腹地。楼下就是曾经大名鼎鼎的清华园火车站,上面仍有詹天佑的亲笔题词,这是中国人自主修建的第一条铁路的始发站,沉睡千年的中国以此开启了近代工业文明。当然,这个地理符号更为隆重和浩大的历史标记是1949年毛泽东在这里下车进驻北京城,并建立统治中国的政权。
而我到这里来的原因是,这里是中国互联网创业的胜地,我居住的三才堂社区,曾是中国最早互联网拓荒者的盘踞之地,这里住居过的名字,如今占据了中国富豪榜的半壁江山。
2017年6月18日,我匆忙租下这里,开启了我的北漂生涯。本以为人生最后一点荷尔蒙和体内所剩无几的“力比多”会驱使我开启另外一个篇章。然而事实却是原地踏步。更有甚者,伴随年龄的增长,对生活的激情有了大幅度的衰减。
在这个爬满政治蛆虫,浅薄不堪的地方,我尝到了人生第一次自我遗弃感。原因很简单,这个只靠金钱和权力驱动的周遭,人们恶俗的欲望和扭曲的人性,简直不堪入目。
虽然我言辞激烈,但内心深处我并不愤怒,反而是对这里的人和事投以有限的可怜与同情。因为他们从未真正的生活过,只是迷失在这一场史上最大的雾霾之中。要不然《在北京,有两千万人在假装生活》也不会刷屏。
二
大城市有大城市的好,这似乎是一句老生常谈。驱动我来北京的核心原因也正是小地方的逼仄。我一度以为自己智慧和境界是狭隘的,所以一直期待更高级的智慧和眼界能带着自己见识更广阔一点,也期待更为豁达和远见的思想能让自己更为平和。
然而这一年里,接触到的“高级人才”和遭遇的俗世细节,让我恍然大明白,这里是如此的浅薄,功利,狰狞与反智。如果再加上个人情感上的经历,这里给我另外一个体验是扭曲与矫饰,人性温度的全面坍塌。
我如此反感大城市,也并非认同乡村和小地方。拥有山清水秀的乡村和小地方,狭隘和粗鄙依旧。亦如刘原所说:“大城市是小凤仙,你和她混久了说不一定能成蔡锷,小地方犹如郭美美,你和她睡了,只能惹一身骚”。
走在北京的街头,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每一个眼神都疲惫不堪且似乎富有深意。可当他们一开口,谈论的全是世俗世界的成功案例和自己尚未拥有财富和权力的焦虑。
这些无法短时间内拥有,只能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谈资干尸,在自己没有行动力和能力去直接获取时,就被他们不厌其烦的重复。这种祥林嫂式的焦虑情绪充斥着整个北京城。
理想与自我,艺术与阅读,在这个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不再被纳入谈论的话题之中。人们不是没有这些,只是羞于谈论自己的内心和人生理想,从而不自觉地贬低知识,思想,精神,心灵之美,并认为他们不合时宜,软弱无力。
久而久之,人们连抒情的能力都丧失掉了,女人相互攀比男人提供的无节制宽容和礼物的名贵。男人可以给你分享一次狎妓的乐趣,却从不对任何人倾诉对一个女子的深情。女人形容男人的词汇开始聚焦在金钱收入和无限溺爱,男人形容女人只有苍白的3维数字,连最笨拙的美感词汇都消失殆尽了。
这里的心灵懒惰,麻木,毫无触感。所有人都在呼喊,却没有人愿意倾听。人们沉浸在碎片与浮光掠影之中,兴高采烈地的享受段子带来的肤浅愉悦,却没有能力去获得更加深刻的快乐。与此同时,悲剧和苦难也不能让一个人有从脚底到发尖的伤心。
三
我一直不愿意出居住的五道口,因为此刻的中国和北京,现实的,可见的,物质的力量吞噬了一切。如果没有阅读的人群在先哲的智慧里汲取养分,这里必将面临的结果是人们精神世界的瘫痪。而精神瘫痪的最大特征就是空虚,所以大家都很忙,忙于把自己交给紧张的日程安排,以获得一种麻木的踏实——健身,社交,旅行,游戏。
这个地方个人的质量,不再和心灵,知识,境界有关,人们耻于提及一些词汇。善良,深刻,崇高的道德坚守,都成为了笑话。如王蒙曾说:“躲避崇高”。这里的人不仅躲避,还讥讽它,践踏它。
这种情况之下,人们越强调现实生活的重要性,现实就越是折磨他们。于是,这个可以散养二十万仁波切的城市,治疗精神层面的救命稻草开始滥用心理学和佛教。心理学直接沦为鸡汤文猛打猛冲的开路先锋,佛教则成为逃避现实失控的精神鸦片。
心理学像东北乱炖一样,任何庸常生活的扭曲都试图用讲一个温暖的故事来拨乱反正。当人们伤心难过,娇羞横流,肆意拧巴时,这些披着心理学外衣的鸡汤文,宛如刺在人们小心肝上一击即中的刺。——“原来世间真有懂我的人,句句都是暖心窝子的话”。似乎任何情感上的创伤都用这种创可贴来医治。可是,对于漫长的人生,有的伤口必须要出点血,才能够有所长进。
北京郊区的龙泉寺,因为当初我和同行的推波助澜,名声大噪。如今做起了流水线一般的禅修班。从2015年到如今,每年接待海量人群,那些眼窝深陷,面容毫无生气的世人争相跑到这里接受“佛法的洗礼”。
然而浮词虚语和对人生经历的插科打诨和抖机灵似的佛教心灵按摩,算是这个社会比“成功学”更可恶的毒药。如果仅仅是接受“道理”的洗礼,就能过好人生,银河系早就和平了。佛教历来都是逃避现实和给自我缺失开脱的精神抚慰剂。别和我谈论多少名人遁入空门,零星的个例不具备任何样本意义,这里没有可以成立因果关系。要么你就真的削发为僧,把自己心理上和生理上进行双重阉割。
佛教之所以在这里如此风靡,因为这些人在世俗社会里的贪婪和罪孽不需要自己付出任何代价,只需要向佛祖一个人禅修忏悔,仿佛就能洗涤身上的罪孽,以方便下山继续装人。周天子垄断祭天权之后,中国人压根就没有信仰了。这里的佛教和禅修不过是另外一种精明,一种罪孽抚慰的工具罢了。当然,这也是某种精神层面值得炫耀的把戏。
四
每一代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寻找自己的方式。然而这个过程中,最大的敌人就是虚伪——对自己的虚伪,对世界的虚无,对价值的虚假判断。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真实。
人们失去分析探讨真问题的能力与耐心,因为思维和精神的混乱,把所有问题都归给“社会现实”这个替罪羊。从不深刻思索自身问题,不探讨具体问题,所有的细节都被故意遮蔽,也不坚守道德自律,把道德底线当道德标高。于是,滥交,婚外情,谎言,自私,软弱,这些明显的贬义词他们都能瞬间替自己找到修饰的借口。人们寡廉鲜耻的同时,还想把一切都据为己有。更有甚者,一些掌握了知识的人,用正义的词汇替自己的卑鄙和无耻进行狡辩。
再说回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仿佛只是习得了一种生存技能,(其实很多人连生存都是慌乱不堪的),他们从不对未知的领域和陌生的事物产生好奇。作为知识分子,也不接受质疑和挑战,从不对新奇和异质的声音报以敬畏和思考。很少有人关注他人的经历和生活逻辑,只是一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他们对待阅读的态度也不是寻找生活其他的可能性,学习的方向也只是加固自己的原有逻辑和挽救现实的失控。因为他们从不认为书籍是通向未知世界的钥匙,也从不拿书籍构建自己抵御外界庸俗的城墙。
人们的种种表现是,用物质的力量去缓解精神和对未来的空虚。比如,穷尽一切方法购买学区房。他们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历罕见的茫然无措。被“不让输在起跑线上”的教条坑害的青年一代,正在变本加厉加诸给自己的下一代。从前学习英语,钢琴,报名奥数班,他们既憎恨父母当初给自己这种无法自由成长和自我发现的经历,现在又无比迫切地想让自己的孩子和他们一样——更早的进入社会规范,深知秩序和服从的重要性。从不问一下孩子,真实的感受和真实的兴趣是什么。
在孩子小小的自我尚未自由生长前,就已经被指明了方向——必须沿着公认的成功道路前进。曾经的这些小皇帝和小公主,不再希望自己的孩子顺应天性,只需服从一套既定的价值观——从前是读书并且通往权力和金钱,如今是抢占优质的教育资源,以便更好更块更顺利地通向权力和金钱。
至于其他的东西,都可以像修剪庄稼一样,全部减掉,甚至读书的独立价值和抽象的道德修养对于如此功利的他们来说都是有害的。让孩子经历苦难,更加成为一种可以被鄙视和自我羞辱的天方夜谭了。
所以,你大概能理解崔永元对刘震云式的愤怒和鄙视了。这个世界最大的失望,不是源自庸众的狭隘和无知,而是精英阶层和知识份子的堕落。
五
鲁迅曾经写过一个叫《铁皮屋》的故事。一堆人横七竖八躺在铁皮屋里睡觉,但是燃烧的蜡烛很快耗光屋里的氧气,这群人马上就会窒息而死。然而冲上去敲打铁门让其苏醒的人,不会得到感恩,反而是被扰清梦的懊悔和指责。所以他的结论是:“你倒以为你自己很人道?”
这个故事有一段时间我反复琢磨,可终究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只能选择性跳过这个“桑德尔式”的道德哲学纠缠。
之所以纠缠这个故事,是源自这里精神契约严重匮乏,让我无从判断真实和虚伪,从而手足无措的无法调动自己的智力,因为人们明确的表态是你要付诸巨大的情感投入,才配和他们发生一点链接。可转念之间,他们又让你遵守世俗契约。他们对你情感胁迫和怜悯心勾引,瞬间可以成为判你有罪的直接证据。
这里有无数的双重标准和颠倒是非的双重逻辑,这是让人最受难受的。因为我拥有的情感是矜持的,弥足珍贵的,我不愿意随意加诸给任何不重要的人,可是既然要给予别人,我也期待一种正向的反馈,这是人性的统一性要求。可是,你如果在北京当一个纯情的人,最后你只能沦为傻逼。
而我就是这么一个24K的纯情傻逼,我不会因为任何自己不看重的东西去和任何人发生情感链接,因为这种东西禁不起背叛和谎言。这个城市就是这样薄情和虚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与所谓的真实,半点都不沾边。人们对于自我反思的无力和无能,毫无勇气的成分,只是一味的逃遁,因为他们拒绝真正的思想,从而进一步忽略常识。
常识匮乏到什么程度? 如果一个人坚守孤独,对人有关怀心,善良纯真会被视为愚蠢,甚至还会被认为心理有疾病。这,就是北京。
用陈果《好的孤独》里的话说,只有无法接受真实自我的人,才会用虚构的美丽自己骗自己,那是一种直面真相的瘫软无力。如果一个人无可避免地生而有弱点,那么不能接受自己有弱点,恐怕才是最无可救药的“弱点”。
最后,我想说,其实我们最能欺骗的人往往是信任我们的人,而信任我们的人最不能承受的就是我们对他们的欺骗。所以,作为一个纯情的傻逼,我只想活得真实一点。而北京这座城市,让我一度搞不清什么是真实。
《无问西东》里梅贻琦给吴岭澜讲诉“什么是真实”,所谓的真实就是“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如果有一种从心灵深处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那就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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