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末期,国民政府曾在既有的军队体系之外,另造了一支“青年远征军”。该军筹建时,有一句非常著名的征兵口号——“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部队名称与征兵口号,均显示该军负有参与抗战的任务。
鲜为人知的是,除了参加抗战,“青年远征军”还存有另一重隐秘用意。
部队名称中的玄机
1944年10月12日,蒋介石出席“知识青年从军运动会议”,做内部讲话,曾谈及组建“青年远征军”的目的,其原话如下:
“我们此次发起知识青年从军运动的宗旨,昨天我已经说过:第一是要使一般社会民众改变其过去对于兵役的心理,从而踊跃应征,来充实我们作战的实力;第二是要使社会民众改变对于本党的态度,……这两层用意,后者尤重于前者。”①
也就是说,按照蒋的构思,“青年远征军”负有两项任务:(1)参加抗战,“充实我们作战的实力”;(2)拯救国民党,挽救该党在民众心目中的形象。后者比前者重要。
在这次内部讲话中,蒋还提到:不必过分在意“远征军”这个名称,该军成立后,不一定会远征印缅战场。其原话如下:
“这名称实是次要的问题。有许多同志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远征军的名称。须知远征军的待遇,较一般部队为优,知识青年对此早有认识,亦乐于入伍,而且远征军是一种已有的编制,在国内不致使其它一般的部队为待遇不同的问题引起其怀疑、嫉视的心理,否则,如果我们另立一种其它的名目,或另定一种特殊的待遇,而与其它的部队在战场上服同样的勤务,就要使其它的部队感觉不平了!不过这个部队虽称为远征军,将来不一定是用在国外的战场,而用在国内各战区作战亦未可知,因为到那时候,印缅战事或许已经结局了。关于这一点,各位尽可不必顾虑。各位如果觉得名称还有修正的必要,即定名为青年远征军亦可。”②
按蒋这番话的意思,新部队名称使用“远征军”字样,并不意味着必然要开往印缅战场,而是出于两点考虑:(1)远征军的待遇比其他军队好,这一点众所周知,用“远征军”的名称容易吸引青年参军;(2)若另用名称、且待遇好于其他军队,容易引发其他军队的敌视和抗议,而远征军是已有的编制,可以规避这个问题。
上述内部讲话,非是随口而言。1944年9月7日,奉蒋介石之命研究“青年志愿军”(当时尚无“青年远征军”之名)筹建问题的陈诚,提供给蒋的意见反馈,与蒋的上述内部讲话内容,是高度一致的。
陈诚的电报原文如下:
“特急。重庆委员长蒋手启。微戍机渝电敬悉。勋密。召集党员团员组织志愿军,事属创举。职研究结果,含意重大。一可转移全国对本党之观念;二可提高党国之地位,树立建军之基础;三可充实后放并养成有训练的之干部。但顾虑亦多。国际对此有无误会,一也;国内对此有无曲解,二也;部队对此有无嫉妒,三也。”③
图:陈诚就成立“青年志愿军”一事致电蒋介石
陈诚此电,总结“含意”三条,其中没有出国远征抗日的字眼;总结“顾虑”三条,主要是担心引起国内的“曲解”和其他部队的“嫉妒”。
对史迪威之逼迫的因应
在已有的军队系统之外,另设一支“青年远征军”——蒋介石产生这一念头并将其付诸实施,与史迪威逼迫蒋交出全部军队指挥权一事,在时间上有着微妙的同步性。
试梳理两事的关键时间节点:
(1)1944年6月,因与蒙巴顿不睦,史迪威已无法在东南亚战区立足。为让史迪威体面离开,美国陆军参谋长马歇尔决定将其空降至中国战场。史迪威答复马歇尔表示同意,但同时要求自蒋介石手中取走全部中国军队的指挥权。7月7日,蒋介石接到罗斯福总统电报,电报要求蒋自缅甸召回史迪威,“以统率全部华军及美军”。此后,压迫中国交出军队指挥权的电报纷至沓来,予蒋介石以极深的刺激,以致于“每闻罗有来电,无不疑惧战兢。以其非威胁即压迫之电,皆为余之耻辱临到之时也。”8月26日,蒋在日记中写道:“决定极端容忍,接受其要求”,同意将军队指挥权交给史迪威。9月1日,蒋又在日记中写道:“(此事)为十年来所未有之耻辱。处境至此,悲惨已极。”④
(2)两天后,也就是9月3日,军令部部长徐永昌,首次获悉蒋计划在现有国军系统之外,另设一支独立的“学生军”。当天,徐赴曾家岩向蒋汇报工作并留下晚餐,获悉蒋计划“成立党员团(三民主义青年团)之学生军,预拟编练十万”。⑤9月4日,蒋“考虑志愿军主持人及各师长人选”,认为“罗卓英、万耀煌、胡宗南皆非上选,而陈诚又不能离陕”,故颇为苦恼。⑥9月5日,蒋决定亲自出任新部队的军长,电令陈诚研究物色副军长和师长人选:
“即到汉中陈长官(勋密)。现定召集党员与团员各五万人组织志愿军。以中自任军长,直辖六个师。拟选副军长一人,负责主持之。此副军长应有副长官之资格。各师长在各集团军总司令中遴选之。副军长人选更难。望皆代为研究物色祥报为盼。中。手启。申微戍机渝。”⑦
图:陈诚
(3)9月7日,陈诚回电,向蒋推荐副军长人选4人:胡宗南、罗卓英、王东原、郭寄峤;师长人选12人:刘戡、宋希濂、王耀武、彭位仁、黄维、李仙洲、张卓、梁华盛、范汉杰、方天、黄涛、董钊。蒋计划利用国民党和三青团的力量来招募这十万知识青年,但陈诚表示悲观,建议蒋不如以个人名义出面招募——“今日党团之组织散漫、干部自私,除以钧座之精神相感召外,恐难达成目的。”⑧陈诚回电的同日,蒋通知罗斯福特使赫尔利,表示自己原则上已决定将指挥权交给史迪威,双方代可表进入细节层面的磋商,循美英、美苏之先例,签订正式协定,以明确军事指挥权的具体范围、具体权利、具体义务,避免未来引发不必要的纠纷。9月8日下午,蒋开始“手拟史迪威指挥华军协定之原则”。
(4)次日,也就是9月9日,蒋指示军委会众人,“速办”学生军的召集工作。据徐永昌日记记载,当天会议前,蒋先是痛骂了军需署署长陈良玉,又责备了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开会时仍怒气未消。会上,军政部部长何应钦、军训部部长白崇禧、政治部部长张治中、军令部部长徐永昌、次长刘斐,均不赞同另设“学生军”,但蒋无意与众人商议,要求立即着手去做。徐的日记原文如下:
“午由部诣曾家岩会报并午餐会,将开时蒋先生召军需署长陈良玉,责以本年度预算何以迟至三月二十始行通行?又何以使部队迟至五月十日始接到?愈说愈怒,指陈而数之曰你该有死罪!继言军政部干些什么,何敬之支吾始过去,开会怒独未息,……继讨论招集学生(军)问题,先是敬之、健生、文伯、为章等对此咸不赞同,乃蒋先生甫经提及此案时即令速办,因之皆未尽其辞。余谓纵须立办,亦应先做一种切实研究,即对于学生军之将来工作待遇政府必须确实预示,不可仅事宣传使其将来失望,(前此以运动学生从军之干训团,因待遇等等失败之极,至沿途逃亡、怨恨尚属余事。)否则后果至堪注意,蒋先生仍不稍动,力排众议饬即着手,仅谓一面尽管办一面来研究,此案由文伯、健生负责,拟定下星期二开会研讨。”
(5)9月12日,军委会上午开会“研讨召集学生军问题”,下午开会“商讨史迪威指挥中国全军事”。9月15日,蒋介石获悉:美国不愿就史迪威指挥全部中国军队一事,与中方签订任何协议,且希望将指挥权的内涵尽量模糊化。蒋因此大怒,在日记中写道:“其对余污辱欺妄竟至此也。惟情势至此,决与之据理力争,不能再事谦让,并作独立作战之准备,以防万一也。”9月16日,军委会再次开会研究如何招募“学生军”。9月19日,罗斯福来电威胁,要求“立即委任史迪威将军授以全权指挥所有中国之军队”,“阁下如再延搁犹豫,则吾人对于援助中国所有之计划,必将完全消失。”蒋接电后,撇开所有幕僚,前往黄山官邸闭门静思。9月20日,军委会继续商议“学生军”问题。
图:“十万青年十万军”曾是军委会政治部的宣传语
以上时间线中,有两个交叉点非常微妙,颇有助于体察到“青年远征军”的设置为何会被蒋突然提上日程。第一个交叉点,是1944年8月底,蒋曾“决定极端容忍,接受其要求”,愿将军队指挥权交给史迪威;同期,蒋开始构想设立一支独立的“学生军”,由蒋自己出任新部队的军长;第二个交叉点,是1944年9月7日,蒋通知罗斯福特使赫尔利,自己原则上同意交出军队指挥权给史迪威,9月9日,蒋催促军委会“速办”学生军的召集工作。蒋无意与军委会众人商议,只通知众人尽快去办,这一做法,也颇有助于体察他当时的心境。
白崇禧的担忧
史迪威之事很快有了新的变化。
9月24日,蒋介石告诉宋子文,他的最后决定是彻底赶走史迪威,即便与美国断交也在所不惜。同日,蒋召见罗斯福特使赫尔利,向其告知:美国必须召回史迪威,但可另派一名军官来华代替。
10月9日,蒋介石致函罗斯福,痛批史迪威在华的所作所为。10日,史迪威致电马歇尔,要求华盛顿继续对蒋施加高压。12日,赫尔利致电罗斯福,提醒他“支持史迪威将军则将失去蒋委员长,甚至还可能失去中国”,随后,华盛顿放弃了对史迪威的支持。10月21日,史迪威离开重庆返美。
不过,史迪威的离开,并没有让“青年远征军”的组建工作暂停或者放缓。此中玄机,白崇禧看得分明。10月31日,白前往拜访徐永昌,向徐剖析了蒋组建“青年远征军”的另一隐秘目的。徐永昌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
“早健生来,……渠谓蒋先生认为党已积习难挽,因有青年团之创立,现似又觉不足,故特招集知识青年军。谈次渠颇引为可虑,盖恐利未见而害先行也(余同情后者)。”
在白看来,蒋介石此举,乃是故技重施——早年,因深感国民党腐朽堕落积重难返,蒋曾发起成立“三民主义青年团”,欲以之取代旧国民党;如今,蒋再度深感旧军队系统腐朽堕落积重难返,故又发起成立“青年远征军”,欲以之取代旧国军。白的担忧是,如此做法:
“全体国军恐将解体。”
图:《四川青年》杂志号召学生参军
以上种种,踊跃参军的青年们并不了解。“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这一口号带给他们的,全是血脉贲张。1944年10月24日半夜,暂驻汉阴的高中生王鼎钧,被学校从睡梦中唤醒,交给他一张铅印文件。这份文件以蒋介石的个人口吻写就,号召全国知识青年踊跃从军。多年后,王鼎钧仍记得当年情景:
“外面下着细雪。我在教务处的办公室里先把文告读了一遍,有一段话是‘……在我亲自统率之下来做我的部下。凡是立志革命、决心报国、愿与我同患难共荣辱、来做我部下的青年,我必与之同生死、共甘苦,视之如子弟、爱之如手足。’我读到这里大哭起来。然后,我决定投笔从戎。”⑨
注释
①②蒋介石,《知识青年从军运动与本党革命前途成败的关系》,1944年10月12日。
③陈诚电蒋中正关于召集党员团员组织志愿军研究意见二则,(台北)“国史馆”藏,数位典藏号:002-080102-00083-015。
④齐锡生:《剑拔弩张的盟友——太平洋战争时间的中美军事合作关系(1941-1945)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P524-567。
⑤徐永昌日记,1944年9月3日。引自(台北)中研院近代史全文资料库。下文不再赘注。⑥《事略稿本》,1944年9月4日。
⑦蒋中正电陈诚拟召集党员团员组志愿军自任军长并请代遴选副军长及师长人选【密件】,(台北)“国史馆”藏,数位典藏号:002-090106-00016-529。
⑧陈诚电蒋中正关于召集党员团员组织志愿军研究意见二则,(台北)“国史馆”藏,数位典藏号:002-080102-00083-015。
⑨王鼎钧,《怒目少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P1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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