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回老家，路过村南围村河，东南土崖上那一大片茅草，开出了雪白的花穗，风过处，闪着白光，十分妖娆。蓦的就想起了童年往事。
春天，这片茅草地是我们的乐园。茅芽齐刷刷地从地里钻出来，沐浴了春风雨露，在茅叶的鞘部，悄悄孕育出饱满的花芽儿。这就是我们期待了一年的美味——拃银。拃，言其长短也；银，言其色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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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手捏住茅草的芽心，轻轻拔出来，可听见一声细微的啵的声响，拃银挤出来了。
拃银就是茅草的未放的花穗，一拃长短，将外面包着的一层绿色的叶鞘剥去，一根银白色或是略带淡紫色的娇嫩的花穗就暴露出来，顶端尖尖的，下边是短而嫩的根茎。填进嘴里，柔软若棉，略带甘甜，而其味清香。在幼时贫瘠的岁月里，拃银不啻为一种美味。
印象里，茅草与贫穷挂上了钩。
兄长小时候，就曾经挖过茅草根。茅草根长而有节，洁白柔软，能储存糖分。茅草根挖回家，洗净晒干，用棒槌槌碎，细罗过了，杂以苞米面、地瓜面蒸团子吃。茅根虽然味甜，然而其纤维不易消化，常引起腹胀等症，不可多食。但那个时代，也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果腹了。
秋日的茅草，有一人多高，收割晒干，可以苫屋顶，就叫茅草屋。唐诗人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说：“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有钱人才住瓦房，贫苦的老百姓只能住茅草屋。旧时许多茅屋顶上，压了薄石板，就是防止大风卷走茅草的。
唯一可娱我观瞻的是在深秋，茅叶都衰黄得带橙色了，花穗却仍是雪白的。立在村南河边翘望，那一片茅草地，犹如一团火在烧烤着一片雪。倘若是晚霞漫天的时分，见那一片雪也被映红了。崖下河边，是一片杨树，叶子都黄透了，还未来得及落下。这团烧烤着白雪的火，正如从树林里烧起来，仿佛噼噼啪啪正在熊熊燃烧着，给深秋灰暗的颜色里带来耀眼的亮色。
芦苇或白茅的花穗又称荼。这真的是如火如荼。
后来读《诗经》，才知道，古人对于茅草，不单是食、苫，还把它当成圣洁之物了。《召南·野有死麕》说：“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白茅根洁白柔软，最适合包裹捆扎物品。年轻的男子将刚猎获的麋鹿用洁白的茅根包裹起来，引诱那位倾慕已久的怀春的如玉少女。这是多么浪漫甜美的爱情生活！原来，茅草不只和贫苦挂钩。《小雅·白华》：“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用洁白的茅根扎一束白色菅花，送给即将远去的人。自此，我就要独守空房了。悠悠白云雨露，打湿了茅根捆扎的菅草，我还不如这白云可以任意翱翔……
白茅洁白素净，寄托着爱情与相思。而古人又常用它包裹食物、礼品，并用之于祭礼中，于是被慢慢地神圣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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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秦祭礼中，白茅根被切成小段，捆扎起来，用作摆放祭品的垫草，称之为苴或籍。也用未加修整的茅草扎成捆，称“苞茅”，用来“缩酒”。所谓缩酒，一是过滤，将浊酒滤成清酒，一是祭神仪式上将酒倾倒在苞茅之上，象征美酒已被神灵享用了。《周易大过》篇即有“籍用苞茅，无咎”的爻辞。白茅虽是寻常可见的野草，却担当起了承籍祭品和缩酒的重任，久之，人们就在白茅和神灵之间建立起了联系，于是，平凡如白茅者，逐渐被当作了通灵招神和辟除邪祟的神物了。
《周礼》载，周王朝专设男巫一职，手持白茅向四面八方召唤神灵。招来远方神灵，一是当面祭祀，一是当面诅咒。这种招鬼术虽不驱除鬼祟，却是除鬼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祭祀所用的苴或者籍，只有巫师的首领司巫才有资格制作。司巫制作提供茅苴或茅籍，男巫以茅招神，分工严格，各司其职。清代惠士奇著《礼说》谓：“后世医存而巫废，其术犹存于人间，方士窃之，以役使百鬼……”
春秋时期，人们习惯用白茅制作旌旗，称“茅旌”。茅旌除有旗帜之用，又有辟邪开道之意。“名列前茅”之茅，即茅旌之意。楚国军队之先锋常以茅为旗帜，称前茅，而周朝大夫一级的丧礼中，丧葬队伍也以茅旌为先导。公元前五九七年，楚军攻破郑国都城，郑襄公袒胸露臂，左执茅旌，右执鸾刀，率众投降。投降者手执茅旌意味着从此甘愿为战胜者充当前驱，辟邪开路，虽苦不辞。
因为巫师常用白茅通神辟邪，白茅遂同桃茢一样，成了巫师身份的象征。故《庄子》说：“小巫见大巫，拔茅而弃，此其所以终身弗如也。”道行不行，自愧不如，只好拔掉茅草，桃之夭夭。战国时期，术士对白茅的法力是深信不疑的。秦简《日出诘篇》载，如果小儿经常被“不辜鬼”夺去性命，可在庚日日出时分朝门上喷灰，然后祭祀鬼神，十天后收取祭品，用白茅裹好埋在野外，就能消除灾殃。
至汉代时，各种巫术得到交流荟萃，白茅辟邪等巫术得到充分发展。《史记》载，汉武帝相信方士栾大的邪说，封其为“五利将军”，又授予“天道将军”玉印。授印仪式庄重肃穆：“（栾）大衣羽衣，夜立白茅上受印。”栾大被称为“白茅人”。唐李商隐有《李夫人》诗，有句：“惭愧白茅人，月落教星替。”当然，栾大的法术，最终被武帝发现并不灵验，最后被武帝腰斩，连他的引荐人乐成侯也被弃市。
白茅的法力虽不灵验，但后来“巫废医存”，其医疗作用还是被广泛运用的。李时珍《本草纲目》载：“白茅三四月开白花，成穗，结细实，其根甚长，白软如筋而有节，味甘，俗呼丝茅，可以苫盖及供祭祀苞苴之用……”《名医别录》载其药用：“无毒，下五淋，除客热在肠胃，止渴坚筋，妇人崩中，久服利人。……其根如渣芹，甜美，服食此，断谷甚良。”
“根如渣芹，甜美”，听起来好美，亦不过贫瘠的年代对茅根的一种褒扬。“断谷”即辟谷，辟谷是修仙者不食人家烟火的一种修炼术。茅根当然没有这样的法力，然按其成分来说，茅根粗纤维不易消化，致腹部不适而无食欲，貌似真有道理。我的兄长小时候吃过茅根，就遭过这个罪。
如今生活好了，孩子们不再采拃银过瘾，茅根也失去了承籍的作用。然而夏秋之际，那一簇簇雪白的茅花，却时常熠熠闪烁着观者的心。
文章来自公众号讀史隨筆（qingdengd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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