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婚姻失败,犹如人生旅途中的重创,元气大伤,让我沉寂了好久。
牵着女儿的小手,我们一起回到贵阳。这个城市对我来说虽然市井街道依旧如故,但阔别近二十年家乡的人际,却已让我感到陌生。心也一直笼照着挥之不去的阴影,感觉孤独会一直与我相随,新的生活在哪儿? 还无从规划自己的未来。
从学校调到学校,工作上还算顺利,因此在那儿有些话说。交流的多,问的也多,毕竟是新来的嘛。慢慢地,好心人得知我情况,都主动担当起红娘来:你选择什么条件的? 我?40老几的人,带着孩子,居然还可以选择? 良久,我说只希望能善待我女儿的。因为父母的离异,受伤害最大的,是无辜的子女。
几轮介绍,都被人歉弃。
施惠带来的是她曾经的同事,知根知底的朋友,叫郑晓玲,工学院毕业,未婚,外文书店工作,也是老知青。那晚,我们是在牛炳璋家见的面。牛虽是领导,却也是教书出身,人缘极好。他们一撮合,我们算认识了。不便细看,只隐隐觉得她,个子不高但身材还匀称,头发乌黑却皮肤白皙,相貌平常但五官端正,衣着素净却颇具雅致。她好像没怎么看我,保持着她的矜持。那种场合大家都很尴尬,东扯西拉,毫无话题。最后是他们催我去送送她回家后,我们在路上才有交谈的机会。
“家住哪里?”
“沙河桥。”
“下乡到了哪里?有几年?”
“女中的都下湄潭,三年。”
词穷了,不知再问什么,只好默黙地陪着顺北走去。
“我从乡下到县城都快呆二十年,成乡巴佬了。”只好拿自已开涮。
“听说话口音就知道是从县份上来的。” 这是附和中的歉弃,还是怜惜中的讥讽?
我硬着头皮:“父亲还说我在清镇半城半乡的好完嘞,所以一直沒打算调回贵阳。”
“适应了环境,就不想动了。”
正想深入,她已打住:“不要送了。谢谢。我家就住这里,新印厂的宿舍。”
“嗯 ? ” 我突然不知该说么,“呵,你家哪个在新印厂?” 我目光移向她身后低矮老厂房的黑影。
“父母呀。我和他们住一起。”
“呵呵,好,就这样嘛…再见。”
她似乎给我一絲微笑,转身走了。我一直看着她身影在黑乎乎的院落里消失。
那晚,我来不及回味两人谈话的细节,脑子里却回放出当年难忘的影像一一那是1962年,我读八中初二,正是“吃长饭”的时候,母亲怕我在学校食堂吃不饱,叫我中午到沙河桥她工作的新印厂的食堂吃饭,说她们那儿要吃得好些。于是每天中午放学后,我就背着书包,走出校门,从环西路到紫林庵,顺北走威清路上坡,再下坡走环城北路,穿过六广门体育场,一直下到沙河桥旁的新印厂。里面一排低矮的青砖房里,是母亲所在的财务科。母亲己给我留下了中歺。端起饭盒,发现母亲将她的3两罐罐饭分了一半放在我的饭盒里。我才明白母亲的心意。但饥饿难熬,顾不了什么,便狼吞虎咽地把饭菜一起刨进肚里。然后歇一会,和母亲说上一两句,又原路回校上下午的课。
大概整整一年,为了吃母亲多给的那顿中歺,我竟重复着从八中到新印厂约2.5公里的轨迹,不论是冰天雪地,还是炎阳酷暑……
几天后,是我主动邀她见面的。因为我要告诉她,我母亲也是新印厂老职工,78年在财务科退休的。她家住的那儿曾留下我学生时代的无数足迹。她惊奇地看着我,说财务科是在里面,她父亲也是这个科的。现在里面都成了宿舍。后来是她约的我,带来一张照片,是当年财务科九个人的集体照,她指着上面一个女的说:“这就是你母亲吧。可能她都能记得我。”
二
家人说,贵阳就这么大,这恐怕就是缘份。
以后我们的交流多了。谈到了我的女儿。她默默听着我痛苦的倾诉,听着一个家庭的不幸和女儿的无辜,听着女儿的聪明和可爱。她一直没有插话,最后只说她好想见见我女儿。我告诉她,女儿叫孙恒,都六年级了。
把她带进金顶山家里。孙恒在写作业,抬头看到我们,叫了声“爸爸”。我忙说,“叫郑阿姨。”女儿生硬而窃生地轻轻叫了一声,迟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的女人。她立刻上前,把头靠近孙恒,手轻轻抚着她的背:“孙恒,你好!打挠你了吧,要毕业了,快复习你的功课。” 孙恒虽然对她的举止感到秃然,但久违的喝求关爱的幼小心灵显然有些感动,被温暖了的脸上露出微微一笑。一会,她转身给孙恒床上的衣物整理整理。
在以后的日子里,她们开始彼此相熟了。她告诉我,她发觉孙恒特别需要得到关爱。
冬去春来的一天,她带来两本装帧精美的画册。一本是法文版的《罗丹》,一本是中文版的《卢浮宫油画100》。她知道我喜欢绘画,在他们书店举办外文图书展时特意为我留下的。我书架上虽然排列了好多国内出版的美术类书籍,还有《美术》杂志,但国外出版的画册还没见过。我兴奋地先翻阅起《罗丹》,那是罗丹的雕塑集。当我翻到《思想者》时,她说:“我最喜欢这尊雕塑,从形体到内涵,太完美了,每一次欣赏,都会有新的感悟和启迪。"
这是一个强健男裸的青铜雕塑。他弯着腰,屈看膝,右手托着下颌,深沉的目光默视着前方,表达出内心一种极度的苦闷,但最终表现的是觉醒。雕塑蕴藏着深刻与永恒的精神,从他的身上可以吸起新的勇气和力量。
我突然觉得,她刚才说的话,象是给我一种暗示,要我从这尊雕塑中觉醒,重新振着,面向新的生活!
致于那本《卢浮宫油画10O》,在她离开后,我一幅一幅仔细欣赏,直到深夜。夜很静,但我心仍在起伏。那幅法国古典主义女画家的《维杰.鲁布朗夫人和她的女儿》的作品深深地打动着我。这是画家自己和她女儿双双搂抱的一幅画面,那母爱和爱母之情从两人温柔的眼神里表达得如此深邃和完美,让人暖心。我憧憬着这样的温情,这样的爱。后来我把对这幅画的感受同她交流,她婉尔笑了,笑得很甜。此刻我似乎也看懂了她。
生活就是这样,当两人在某一方面找到共同点,哪怕是一点,便会成为相知。我们在熟悉的过程中己走得很近,终于,我向她开了口:“我们结婚吧!”
“那一一我们一起去旅行,带上孙恒。”她羞红的脸上浸透着期盼。
暑假的日子,我们仨出发了。先到重庆,乘船游三峡,穿过夔门、巫门,迎着峡口的风,正向着宽阔西陵峡出口行驶时,孙恒突然开口:“爸爸,我给你们照一张。” 我说好的。她把我俩定格在冲出阴影,迎接光明的幸福里。
宜昌上岸,走进武陵源张家界。我们在穿行黄狮寨奇峰异景中争相选择着哪个角度的景致更美;在携手攀登,徒步直上天生桥时,比试着在雄奇险峻的山涧中谁最勇敢;又沿着金鞭溪一路欢歌,停停歇歇,在溪边戏水,掀开脚底鹅卵石,去抓横爬飞快的小螃蟹,在惊叫和欢快中潜移默化地递增着相互间的真爱与温情。
三
我们组成了一个新家。一切从新的开始,用相互的关爱和体谅营造着这个家的幸福和温馨。
虽然“郑阿姨”仍被我们家小字辈们习惯性地叫着,沒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是当孙恒每天放学回家喊“爸爸、郑阿姨” 时,我听了总觉有些别扭。这事悄悄同晓玲聊过,她说不在乎喊什么,都是一家人了。
一年半后,这个家庭增加了新的成员,是我的二女儿,与孙恒同父却异母的妹妹,叫孙忻。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和晓玲都履行着一个承诺:不能因为有了孙忻而对孙恒的情感稍有疏远,不能因为孙忻是她亲生的就过份对她的溺爱。我们努力这样做着。孙恒也很懂事,时时照顾着她幼小的妹妹。只是,在计划生育年代里,独生子女家庭不仅享受着种种的光荣和荣誉,而且诸多政策上还享受着优先与优惠。像我们这样的家庭,无形中被当成了另类。
孙恒己经上高中了,她是从初中直接保送进八中高中的。一次,孙恒回来说,星期五下午的家长会,班主任一定要我去参加。我请假准时去了。会上,班主任一再强调高中是孩子最重要的阶段,学校和家长要紧密配合,把更多的精力集中在孩子的学习上。最后点名请几位家长留下。轮到我了,老师肯定了孙恒的学习和表现后,突然问道:你是再婚的吧?我说是的。
“你们又生了一个吧?”
“是…这是政策允许的。”我有些尴尬了。
“我是有话就直说的人,像你们这种家庭的我见得多。只是提醒你,孙恒是你女儿,你们一定要在这关键时期多关心她才是!”
“是的,我们在这方面一直在努力。”
“她亲妈来过,要不我咋知道你们家还有个小妹妹呢。听说她后妈上次家长会时来过的,我沒对上号。所以这次要你来,对你好说些。”
我突然感到那早已封尘的伤口被无情的撕裂开。她亲妈,那个从阴影里飘出来的幽灵,这时竟会出现了,她那时是宁可不要女儿也要坚持离婚的!
晚上,回到卧室,晓玲才问我家长会的情况。我只淡淡地说了老师要求家长关心孩子的学习和生活。其它我不便再说。
“老师点名要你去参加,现在又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是孙恒有什么问题吧?”
“沒有。”我摇摇头。
“有人欺了她?”她直视着我。
“沒有,”我尽量避开她目光。隐瞒,可不是我长项,终于守不住了,只好低声坦言:“是她妈来看过她。”
“哎呀!我以为哪样大事嘞。我早就知道了!”我惊奇地看着她,她接着说:“有次我见孙恒书包里装有点心,我问她,她说她妈到学校来看她时给的。”
“你早就知道?咋不告诉我?”我斥责起来。
“这有哪样稀奇嘛,是她亲妈,有这个权利,来看她也是关心,正常得很。”
我气极了,放大了声量:“这不是关心,也不是正常!她这样做是挑拔我们和孙恒的关系!亲了她,就会疏远我们,晓得不?”
“你咋把这点事看得这样严重?让孙恒多得一份爱是好事嘛,有什么不可以呢?”
“不行!”我站起来,“必须给孙恒说明白,不要理她!她过去不要你,现在却假惺惺来看你,是阴谋,破坏我们家庭的阴谋!”
晓玲也立刻堵住了门,“这样做更不行!你口口声声说不伤害孙恒的,现在你跟她说不正是伤害她吗?不准她母女相见,这份情你割得断吗?你要割断就是对孙恒最大的伤害!”不知她哪来这么大的力,硬把我推坐在床上。
这话击中了我的伤口,我内心感到无比的疼痛。是的,我清楚的记得,那个幽灵在和我翻脸争吵时,孙恒匍匐在桌上豪淘大哭的情景。我心收紧了,也立刻軟了下来。
晓玲一再劝说,只要我们尽最大的努力去关爱孙恒,关心她的学习和生活,相信她一定会感受得到的。那天,她还对我悄悄说,可能以后还会有些想不到或不周的事情,要我时时提醒。“毕竟,她不是我亲生的,怕会产生一些误会。”
事后我始终没对孙恒说什么,一切和往常一样,尽力做好为人父的事。只是那幽灵在我脑里象打开的番多拉魔盒,时时在我心里游荡。
为了营造家庭的亲情和温馨,只要休息天,我们会挤出时间,陪两个孩子到郊外去游玩。或到磊庄去学駕烧烤,或到百花湖游泳写生,让欢笑回荡在山谷,把亲情留在山野,把爱融于彼此的心田。
一切总算顺利,孙恒大学毕业并有了工作,还谈上了朋友。这时己读小学的孙忻简直成了姐姐的忠实粉絲。什么时候都把“姐姐说的”挂在嘴边。
月有阴晴圆缺。一次孙恒生病了。是与同学搞户外旅游累坏了,引发副伤寒,住进了医院。我刚好出差,是晓玲在电话的那头抽泣着告诉我的。她急坏了,顾不得单位的工作,请假来陪护。
我提前趕回,急匆匆直奔医院,就在进病房的那一瞬,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孙恒病床的两边,一个是晓玲,另一个只是个背影,待我还沒看清,她己转过身来:
“咦一一?”
“一一是你?”我惊呆了,竟是那个幽灵!这让我愕然而不知所措。
病房里的窘状凝固了空气,令人窒息。
晓玲也感受到了,她轻声说:“孙恒输了液,刚刚睡着了。”总算打破了固状的沉寂。
我走到晓玲这边,伸手去摸摸孙恒的头。“现在稍微退了点。”是对方的声音,好象是对我说的。这叫我更无所措。看着女儿因低烧而泛红的脸,此时此刻,我想说什么或想问什么都无从启口。在她和她的中间,我感到极度的尴尬。闷了一会,我索性转身走出了病房。
找到管床医生问了病情,医生给了些安慰。接着说:“你们家也真好玩,你当爹的不来,一个亲妈,一个后妈,两个都在这儿。
“她们都在招护?”我简直不相信那个幽灵会显慈悲。
“现在哪家都是独生子女,都是宝贝,很少有病重到这个地步才来医院的。姑娘家亲妈沒有怪罪你们算客气的了。”
不知是世俗的偏见,还是那幽灵向医生发出的怨言所致,在看待亲妈和后妈问题上,医生显然站在亲妈这边。我无语了。有口难辨。
我再次回到病房,幽灵己飘蕩而去。晓玲可能也领受过有意无意的冷语,在安顿好孙恒熟睡之后,她才和我走在病房外有片刻的歇息。我看着她,悄悄说:“这两天辛苦你了。”沒想到这句话让竟她哽咽起来。她忍住泪,好一会才断断续续地说:“都说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好一个后妈更……”她说不下去了,转身走进了无人过往的楼梯间。我知道,她这些话,只能在我面前倾诉。
那两天来看望孙恒的,还有一人,是孙恒的同学,她的男朋友。叫许博。
四
孙忻那几天一直在生闷气,琴也无心多练。临到姐姐要出嫁的前一晚,孙恒的那几位闺蜜当女宾来了,家里一下热闹起来。大家忙碌着佈置,还要陪伴子新娘,让孙忻无法问姐姐倾诉什么。
终于,她生气了,冲进自己屋里,“嘭”的一声关关门。晓玲见状喊着孙忻,要她开门。最后只得用钥匙打开。晓玲进去,那个泪人“妈妈,我不想要姐姐结婚,她结婚后就不回来了!”
“你放心吧,姐姐这么喜欢你,会时常回家来的。”大家都笑起来。
第二天清晨,一缕阳光己从窗外洒进,当孙恒穿上白色婚莎礼服从她闺房款款而出时,她光彩照人,我顿时感到蓬壁生辉,我从来沒有感觉到自己的女儿是这么漂亮,美丽动人。她提着长裙微笑着走到我和晓玲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向我们鞠了个躬,说:“爸爸、妈妈,感谢你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今天……”
她说不下去了,泪已夺眶而出。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称晓玲为“妈妈”,晓玲成了她的妈妈,是的,我没有听错,她是叫她“妈妈”的。这一定是女儿在这些年里,感觉自己获得的一层不变、一往情深的真爱后,有意选择在今天,这个她知足感恩的日子,发自内心真诚地喊出来的称谓一一妈妈。
而此时的晓玲也激动不己,擒着泪,上前去与孙恒紧紧相抱:“不哭不哭,孙恒,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要高兴,妈妈也为你高兴。” 她俩那充满爱意、洋溢着柔情的举止显得那样的妩媚、端庄。
我眼晴有些摸糊了,仿佛眼前看见的,是《卢浮宫名单100》里的那幅油画,是画家与她女儿相拥的那幅油画,是我一直向往和憧憬的那幅油画!我再仔细辨认,啊,那是晓玲和孙恒母女俩紧紧的拥抱了的画面!让人动容。
啊,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辈份之间,她们用心、用情、用爱营造出的没有血缘却胜于血缘的那种让人感动的亲情!
这时,接亲的车来了。新郎官许博在门外高声喊着,孙恒,我来接你了。
“忙什么,我还沒得给我女儿补补粧呢。”晓玲话虽这么说,其实也着急起来,把孙恒推入闺房。一会儿,屋内传出她的声音:“孙忻,你换好衣服不得,你是宾相,要陪着姐姐一起去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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