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那一年的儿童节,阳历的6月1日,下了一场冰雹。那一天,黄洗店村南的小学,有校史以来第一次给孩子们过节。小孩子们戴了红领巾,身上那到处是椭圆形破洞的背心,或者半黑半白的褂子,或者脚上露脚趾的布鞋,都没那么寒酸了,一群笑脸显得生机勃勃。二百多孩子站成整整齐齐的方阵,老师们看了也是异常的欣喜,我的爹分明地跟张老师在说,没想到咱有那么多的孩子,这些年孩子旺。
上午开开心心地玩,到了下午两点,正是要放孩子们回家吃下午饭的时候,只见得那天空中的云,就乌烟墨黑地从西北涌上来了,半边天暗了下来。孩子们没见过这阵式,躲进了教室,安静了下来,扒着窗户,看着黑墨一般的天,胆子小的几个,快要哭了起来。
跑起来,回家!老师们这样喊,不许在路上玩!要下大雨了,会把你们冲到大坑里去,淹死你们的!快回家!
孩子们拿出了百米赛跑的力气,撒丫子从校门奔出去了。我一向跑得慢,脚后跟不停地打着屁股,还是落到了奔腾的孩群的后边。
漫天的黑云缓缓地翻腾滚动,看上去如同一团团粗大的蝮蛇绞缠着团在一起,带着丝丝分明的鳞甲,诡异地交向扭转和游动着,压顶而来。前面有人在路上那个突出的石碑的角绊了一跤,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跌跌撞撞地爬了几步。一瞬间,巷子里都是脚板打着土地、大门光当的声音。
树上的喜鹊们抓不住剧烈晃动的树枝,都被风吹走了。风格外地冷,人感觉一下子从小麦成熟季节那干燥的毒热里,回到了冬天。表姐被派回家看着我们,免得我和表哥被这可怕的天气吓着。我们三个人盯着这遮天蔽日的云团,不觉得自己冻得上牙打掉了下牙,浑身发抖。 天黑的像夜里,人躲在屋子里,透过窗户的棂子看,听着屋顶上乒乒乓乓地敲打起来,院子里的那头猪,嗷嗷叫着满院子里跑了几圈,终于撞开了厨房的门串了进去。人虽然上身披着袄,可脚上更冷了起来,地面冷的像冬天的冻土,冰得脚底板站也站不住,连忙把鞋穿上,才好了些许。外面的声音没有水波的那种意思,地上下一会儿堆满了白色的冰疙瘩,表姐喊,下雹子了!原来是下雹子了!
我和表哥都没见过冰雹。表姐从门缝里伸手出去,抓了一把,有两三个,如同鸡蛋和鸽子蛋的大小,给我们两个玩。夏天看到天上下冰鸡蛋,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识,是不免和南方人见到雪花一样那样兴奋不已的。
冰雹合着大雨继续。两个小时的时间,天空那墨黑的云彩,才算把雨水下透,散开成了朵朵的白云,一朵朵几乎一模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天空。
大人们从野外陆续回来,早没了带出去的铁锨锄头,单薄的衣裳湿透,抱着膀子,打着哆嗦,问候对方。听说王二家的牛没地方躲,奔着跑回来,被冰雹砸死在坡里了。我二叔穿着一只鞋回来了,差点儿被冻死在西边的桥底下。雹子没砸到人,没料想雨大,沟里的水没到了腰,冰得人差点过去。
麦子?麦子没了,打在了地里,加上雨,和泥巴和在了一起冲到沟里去了,今年就等着挨饿吧。
农夫们愕然回神过来,惊魂未定,又生惶恐不安,各自又急急地回到地里去。正是天热地干,焦麦炸豆的节气,麦子从芒尖黄到了根须,壳已经张开,包不住里面干硬胀鼓的麦粒了。不用那么大的冰雹,只需稍微一碰,就要崩落。三队和六队的灾最重,麦子只剩下杆儿,只有东南上一队那边好一些,没有摊上这难遇的天灾。
打坏了口粮,这场冰雹造成的不幸,再也没法控制在自己吃不饱饭的范围里。上级下来的救灾款,到了村里只剩下两三块。无奈之下,我的爹去六姑家里借粮,盼望着能看在以前借给他家粮食还没还的份上,能帮着度过几个月的难关,却遇了六姑父的冷脸。又到其他姑家去,借回来的,远远地不够。姥娘家这边,知道了灾荒以后,三舅送了两口袋,二姨家送来了几口袋玉米,小姨家也送了不少,靠着这些撑到了秋粮下来的时候。这,也成了我那说话尖刻的娘,经常说量的内容。
吃的麦子,暖心的亲戚,这么一场冰雹全给打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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