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退休后大半时间都是到广东与我同住。我大学毕业后莫名其妙分配到佛山,父亲也是当律师最忙的几年,母亲忙着带小侄女,哥哥在25岁当上学校的科长,又下商海,也在拼搏的道路上。所以我在佛山的六年,基本是被遗忘,独自挣扎的六年,期间只有一直有点被忽略的姐姐照拂我,时不时来看看我。六年前,一个从小被宠大惯大的孩子被抛到一个鸟语花香的陌生地,个中滋味,如今都选择性失忆了。父亲母亲等到侄女三岁,便匆忙南下,再次把我护佑于他们的羽翼之下,父亲宝刀不老,还当起了我所在单位的法律顾问。但那时的我已经不再是六年前的我了,我已经开始学会只报喜不报忧,把真实的生活和感受埋藏于心中,只是不想父母操心担忧。父亲母亲私下讨论,却无奈于我的不真实,不再是跟他们无话不说,依赖眷恋他们的那个天真烂漫美好的老姑娘了,他们只能想尽办法去好好补偿对我忽视的六年时光。直到他去世,他都把他的余生再次奉献给我的生活,大部分的时间都生活在我这里,从照顾我到照顾我的丈夫,再到照顾我的儿子。
父母跟我辗转佛山和深圳之间,明明在郑州有熟悉和安逸的生活,他们却要跟我一起租房住,住过一室一厅,借住过别人家。帮我置办所有的家具电器,又帮我选址买房,更帮我首付装修,甚至在结婚前,父亲还帮我管着银行账户。我每月工资一发,钱就扔给他们,父亲就赶紧跑到银行,把钱存起来,然后用他们的退休工资支付日常的生活。而我的钱,依然是我的钱,分文不动地躺在银行账户上,悄悄的越长越多,我只需要承担月供的一项花费,而我竟连密码是多少,都不甚留意。父亲在我婚前,把所有的存折摊在我面前,一笔一笔转入我新开的婚后存折里,表示从此不再管了,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最后还资助我把我的房款一次缴清,让他不留担忧,我此生再也没有什么生活负担。
我一直对钱没有什么概念,既不怎么挣钱,也不会管钱,婚后我的工资在我的卡里,老公的工资在他的卡里,彼此分文不取,也不知对方密码。我房里的大件,依然是父亲母亲或者哥姐来深时帮我置办更换。我的衣服化妆品,首饰,贵重物品,也依然是父母,哥姐,尤其是姐姐一样一样买给我,他们一直如我父亲照顾我一样,保持不变,即使父亲已经离开九年,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我父母来深圳住,我就再也花不出一分钱,生活费他们全包,包括我,我老公,我儿子。
我生活在这蜜罐一样的幸福里,却觉得理所应当,没有为人子女的自觉,我只在工作第一年用工资给他们买过一对情侣表,父亲到去世还戴在手上,之后哥姐再买的浪琴,欧米伽,都没有福分随他一起入棺。这么多年,惟有他们对我的付出,而我浑然不知自己有多幸福,还是该跟两老吵架就吵架,该生气就生气。
父亲母亲完全尊重我们的感情生活,我们三个,谈不谈恋爱,跟谁谈恋爱,结不结婚,跟谁结婚,生不生孩子,跟谁生孩子,想去哪工作,想去做什么,从18岁后,就不再过问,只有尊重和支持。进,他们做后盾,退,他们当港湾。所以我们三个都活得很任性,也很恣意,在任何时候,我都知道,只要我需要,他们就会冲过来,毫无保留地支持我,帮助我。有了这份坦然,生命中遇到的风风雨雨都只是成长的码头。我们也照顾他们,从不将生活的丑陋和不堪暴露给他们,让他们担忧。我们三个各自独立,互不干涉,却相互依靠。我们家没有钱财之争,没有房产之争,没有利益之争。各自在自己的天地里打拼。
我婚后便回郑州,任职哥姐的公司,吃住在娘家,直到怀孕,走的时候带了满满的工资,好像我不吃不喝不住活了年半。而且拐走了父母,在照顾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开始照顾我新生的儿子。母亲伺候我做月子,一天六顿,顿顿有鸡有鱼,别人一条鲫鱼煮一家人的汤,我六条鲫鱼炖一碗我喝的下奶汤,所以我儿子被我喂的一直超重。我出月子到外面散步,母亲就拿着棉垫跟着我,不论坐到哪里,都要塞到我屁股下,怕我作病。我儿子的吃,一直由我母亲掌管,为了让他的头睡不偏,父亲端坐在熟睡的他身边几小时,就是等他歪头时将他正回去。
父亲极爱我儿,常扮鬼脸逗他,他若生病,便如热锅蚂蚁,惶恐不安,寝食难安。
我儿三岁多那年暑假,父亲带他在郑州桥下打太极球,尚可来回一百多,次日因长期咳嗽去医院体检,以便随我再回深圳。就是这一查,父亲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医院,而父亲一住院,就立刻发觉不妥,即使我们都百般隐瞒。随后便卧床不起,直到他病逝。而距离他能过招百球才不过几天。他是不那么坚强的一个人,猜测自己是绝症后,便把精神垮了。
父母和子女互相糊弄,我们不告诉他们,他们也只当不知道,相见时日日聊天,每个人都无视他的每况愈下,睁着眼睛说着瞎话。彼此哄骗,大家都不在对方面前哭。即使我和我姐经常抱头痛哭,即使父亲母亲独处时商量后事。姐姐那时公司也不管了,包了医院一间双人病房,每天陪父亲睡到医院,把家都快搬到医院,跟医生们混成至交,跟护士们差点混出个侄媳妇。两个侄子轮班,一人三晚,和姐姐一起照顾父亲。
母亲在听了我们谎报的检查结果时,假装相信了我们。结果跟侄女上街买菜,一脚蹬空,摔得满脸是血,还怕父亲知道,躲躲闪闪,瞎话乱编。再几天,又突发脑溢血,在父亲面前被推到心血管住院室。那时侄子照顾父亲,姐姐和同事照顾母亲,我带着儿子买菜做饭送到医院。父亲住医院四楼,母亲住医院15楼,而我儿因我的奔波突发高烧,再住医院三楼。那时没有微信,我在15楼拍一张母亲的照片,在3楼拍儿子的照片,在四楼拍父亲的照片,拿过去让他们彼此看看,让他们彼此放心。
这样过了元旦,撑了五个多月,父亲身上多处埋管,手脚点滴日夜不停,晚晚体痛呻吟不止。姐姐经常半夜蹲在厕所给我打电话,让我听父亲彻夜的哀鸣,痛到极致,半小时一次吗啡已不能缓解。我和姐姐流着眼泪默默地听,不知何去何从。
父亲极爱干净,每两天便擦身换衣,每天无论多痛,都被扶起净面刷牙,不假人手。每三日剃一次胡须,也是能亲力亲为时决不让我们动手。姐姐买了一身又一身暖和舒服的棉睡衣护着他。
奇怪的是,从他生病起,他便不太跟我说,只与姐姐谈生平,姐姐做记录,还开始听佛曲,听姐姐读书。也跟母亲偷偷聊后事安排,就是不跟我说什么。儿子特别喜欢姥爷,每次去必爬上爬下,他又担心有病气,对孩子不好。那时儿子每天拿着玩具在充满死亡气息的肿瘤科呆着,过往的医生护士都劝我带他走。我总是不肯。
元旦后,估计父亲已经准备放弃了,他整日整日躺在床上,床脚窗户透来的阳光照着他半边身子,他看着远方一言不发。后来他就闭上了双眼,再也未睁开。
我流着眼泪给他洁面,替他梳头,用棉签沾水清理他的口腔,沾他干裂的嘴唇,用我的脸去贴他的脸,只有眼泪流出他的眼角,他一动不动,这样昏迷数日,他便去了。
那晚,儿子睡在护士站,我和姐姐我,侄儿守在病床边,母亲和闻讯前来的亲戚们睡在旁边的酒店。我们都等待着那个时刻,他知道,我们知道,这一天,终是这样来了。
抢救的时候,母亲匆匆赶来,她只大叫一句,老袁。
父亲便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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