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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对我说出“对不起”的那一天,花落了。
初夏伴着最后一场春雨,迅速地侵占了世界,将骄阳点燃,将枝叶唤醒,在小路上洒下一片树荫,摇晃着盖在路边的长椅上。花瓣落在地上,在“沙沙”的声响中,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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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花。”
她叫着我的名字。
我合上书,在她身边坐下,侧着头看她。她手中,细小的枝干上伸展出几朵小花,花像几片叶织成的小伞,染着不输给烈日的红。
“这是什么花?”我问她。
“天竺葵。”她坐在长椅上,在树荫的遮蔽下举起躺在手心中的小花,“我遇见你那天,天竺葵开了。”说着她转头望向我,笑了起来。
我也跟着笑了,对她说:“你真的相当喜欢花啊,小落。”
“未花也是花呀,”她说,“未花是未来的花。”
我被她的说法逗得笑出了声,她十分不满地别过脸:“别笑,我真想成花呢!结果我是落,我弟弟成了花——虽然是桦。”
“那——”我安慰她,“你就是落花,永远不会落下的花。”她又转回来,满意地笑了笑。
颜落,我和她相识在七月。在仲夏将至的时节,知了趴在树上,没日没夜地叫喊着。初遇的事情,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
正当我想着,突然被她打断:“未花?你在想些什么呢?还是在想小说里的故事?”
我摇了摇头,将书往胳膊里收了收:“没有的,我在想我们刚遇见那会的事。”
“啊,那会的事吗……那会儿的小桦,嚷嚷着要跟我吃一根双棒呢,他说又没人吃,这孩子……”
“然后你就给我了。”
“是的,完全是意外呢。”每一次她提起弟弟颜桦,总会带着无奈而又怜爱的语气。对此我也理解,毕竟孩童时代的她,就开始照顾弟弟了。
“小落的弟弟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顿了顿,“当然啦,我更喜欢小落,你永远是开在我心上的花呀,一直一直,不会落下。”
每当提起这个不成熟的话题,她总是很开心,一收以往的开朗,变得羞涩起来。她用手背掩饰微笑,躲着我说:“哎呀,真是太肉麻了!”
“也没有啊,”我笑了笑,故意逐渐放慢语速,“我觉得挺普通的。”
从心底,我们都知道,这样模模糊糊的关系,其实真的相当令人感到愉悦。也是在我们相识的那年冬天,是我的生日,她送给了我一个日记本,说是送给我,让我写作用。
翻开第一页,就看见她漂亮的钢笔字:待到来年暮春,请让我予你杜鹃。
-2
如果说,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恐怕就是让颜落觉得,和我在一起的时光成为生的意义吧。
其实我在认识她不就,就明白:其实她过得也不快乐。颜落生在商人世家,母亲那边祖上几代都是经商,父亲入赘母亲家,她和弟弟也是随母姓。
不管她出生时是男是女,作为家里的第一个孩子,长辈们对她的期望也是过大,以至于她不得不在大学学习自己不想学习的专业。
当然,这都是遇见她之前的事了。
她尝尝对我说:“真是过了花期才绽放的山茶啊,未花。”
我耸了耸肩:“或许呢。”接着又用她的方式补充,“我也可以做你的曼陀罗,青绿的——不,还要更长,在你的一生中都绽放。”
那时我们一同坐在长椅上,初秋的风中,夏的气味并未完全消逝,若隐若现地,蝉叫着。
我们一直如此,直到迎来了第三年的盛夏。
我收到了来自颜落的明信片。她是特意托人带给我的。那天我正在租的小公寓里闷头写作,就听见敲门声。对方是个年轻的男孩,看上去不到二十岁。
我也是看了一会才认出来,男孩是她的弟弟,颜桦,不过我没有说话,直到他先开口:“请问是谢未花小姐……?”我点了点头。
接着他从挎包里拿出一张明信片,恭恭敬敬地递给我:“这是颜落给你的。”还没等我说出“谢谢”,他就跑远了。
我翻着看了看明信片,在背面,依旧是我熟悉的钢笔字:我不想离去,但是……
在正面,印着一朵躺在绿叶上的花,花蕊是金黄的,成群地立在花盘上,周围的细长的花瓣像是太阳的光,夺走人的目光。
这是旋复花。
我当然明白,那一天总会到来。只是我自私地希望我能永远活在像是梦一样的当下。
那时我便有预感,后来它不幸地成了真——她家里的生意出了变故,压力伴着人们互相的推脱,一并压在她身上,直到她喘不过气了。
我又能怎么办?我要是能再多了解一些那边的事就好了,我要是能多帮她一点就好了……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这期间,我曾多次提出心理治疗的方案,或是陪她出去玩一圈,但都被她否决。她说,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次年暮春,她真的送给了我一束杜鹃。
过了一周,她约我出去。
那天我们聊了很多,类似于,未来啊,家里的事啊,我们啊……从清晨,我们就坐在咖啡店里,看着店里的人,从零星几个,再到座无虚席;看着窗外,从天蒙蒙亮,直到早晨的日光洒满大地,我们才离开。
在公交车站等车时,我们站在路边,她看着甬道边,随风落下的樱花,说道:“樱花落了啊。”在我点头表示赞同后,她继续补充,“蒲公英也快生出白伞了吧。”
“它们会一起飘向远方吧。”我说。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突然向我说:“谢谢你,一直以来……我经常在你面前装得很开朗、活泼,但是……你也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她自嘲似的干笑两声,“谢谢你。用语言,用行动,用一切的方式都难以表述——真的,谢谢你……但是,对不起。”
对不起。
这三个音节,在她上了公交车后,依旧一直回荡在我的脑中,无法离去,直到音调变了,混在路边车的鸣笛声中,随着发动机轰鸣着,也一直在脑中嗡嗡作响。
自那以后,我们便没见过面。只是我偶尔地,会在杂志上投稿的短诗中提起:花落了,那一天也到来了。
-3
五年后,我的工作终于稳定,终于小有名气,有了读者群。
我有时会在投稿中为自己的故事添油加醋,藏进一段又一段的文字中。当然,也有零星几个聪明的读者将它们挑出来,拼凑在一起,得出了一个虽然出入有些大,但总归主线还是不变的,我的无用的过去。
当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同我谈起这事来,我总是、总是……
结果,我还是忘不了这一切。忘不了过去,忘不了绽放的夏日,忘不了自己,忘不了她。
在这段日子里,我曾经以为,金黄的郁金香,才是开在我们坟墓上的花。
就在五月到来的某一天,家门被敲响。
我从门上的猫眼看过去,门前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孩,似乎很急忙的样子,穿着整齐的白衬衫,左肩上背着一个单肩挎包。
这场景总觉得有些熟悉,而且那个男孩……总是觉得在哪里见过。
……颜桦!
我赶快打开门,不顾一切地大喊出来:“颜桦?!”
而他只是微微一笑,从挎包中拿出一张明信片,递给我:“来自——五年前的,我姐姐。”
我向他道谢,颜桦向我鞠了一弓之后便离开了。
明信片的正面是空白的,在后面,那是我久违而又熟悉的钢笔字:至五年后——后面跟着一串地址。
我摊坐在玄关,靠着门,将这最后的明信片抱在怀里。明明早在五年前就宣泄干净的情绪,此刻又从喉咙深处、又从眼眶中,涌出来。
后来,我开着车前往明信片上的地址。那是个很偏的地方,老实说我真的不相信那里的依旧是五年前的模样。
一路上都很空,走进小路,甬道边的樱花落了。
开过小路,我在路边停了车,跟着手机中导航走了一段。
就在路的那边,伴着初夏的暖风,花香迎面袭来,接着,成海蓝盖在前方——
那一刻我才明白,绽放在我们的生命中的,便是你留下的,勿忘我。
-additional-
因为本篇涉及过多的花语梗,看着就跟打哑谜一样,故在此标注:
天竺葵,意外的相遇。
杜鹃,爱的喜悦。
山茶花与绿曼陀罗,希望。
旋复花,即六月菊,离别。
樱花,爱与希望。
蒲公英,无法停留的爱。
黄郁金香,没有希望的爱。
勿忘我,永恒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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