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一旦爱上,就永远挥之不去。如果你想试图放手,也只是打转儿,最终还是回到你身边,他们会成为你的一部分,不然就会毁了你。
十月的微风中带着远方海洋蔚蓝的清香,西蒙·牛顿清楚昨夜的雨水淋湿了他摆放在庭院里的自行车。于是他披上一件不厚的深蓝色外套,步行去拍卖行上班。他不喜欢雨,它们已为生活带来了太多麻烦事,却总是被人们以某些莫可名状的浪漫情怀美化得不着边际。没有一丝犹豫,他用耳机把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对于他来说,此时清晨的闹市中唯一能够给予他慰藉的只有回荡在耳畔的月光曲,他偏爱德彪西。
从两年前的一天开始他就不再赌博了,又花了几十个月省吃俭用地还清了债务,他学会享受自己的工作,像他享受纯粹而完美的艺术一样,尽管每一天他都只是做着同样的事情,见着同样的那些人,引起他厌烦的只会是厌烦本身,而他需要的仅仅是平静——无声无色、从每一个音符亦或是每一笔油彩中渗透。他花不少心思去赏析一幅幅即将以昂贵的价格被大户人家搞到手的精湛画作,这要归功于信任他的拍卖行老板,他把画室的钥匙交付于西蒙,让他得以在闲暇无事的午后时光端着咖啡纸杯在毕加索的《梦》、文森特·梵高的《没胡子的自画像》这样的惊世巨作前沉思,无疑是一种巨大的便利。
他好久没琢磨自己的生活了。他记不清自己是在何时彻底放下上一段纠葛不清的恋情,那仿佛大梦初醒。他的心理咨询师,伊丽莎白,搬离了这个城市,什么痕迹也没留下——拜他所赐,他的病症似乎无法被她治愈,疯狂的伤害反而愈演愈烈。他也听尽了那些漫无止境的咒骂,道歉的话语再也写不出新的花样,直到他们的一切联系终止。一切再次恢复平静,随之还有长久以来的第一次释然。
这样的情况下,他遇到了布兰登·苏利文。他是个寡言的男人,从纽约来,在一家离德兰西拍卖行不远的企业公司工作。大多数时间他戴一条灰色围巾,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笑。每个周二他都会来,西蒙原以为他是那些竞拍者的一员。他从不出价,一言不发地坐在焦躁不安的人群中,偶尔换一条翘起的腿,看起来傲慢。或许他只是来欣赏画作的,聪明而无忧无虑的人。
一次他下班后从后门出去,他突兀地与他搭话。
“嗨,我是布兰登·苏利文。”
“西蒙·牛顿。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呃,我在想你今天晚上是否有空。”
这谈不上滑稽,可西蒙没忍住笑。
“说真的?你在提出一个约会,以如此直接的方式?”
“是的。”
奇怪的人。
“抱歉。”
西蒙咬了咬嘴唇,没有直视灰绿色的眼睛,转身踏快步走开。事实上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断然拒绝,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后悔。
“我还会来的,西蒙。”
布兰登好像是在等着西蒙回过头。后者这么做时,他似乎迟疑了片刻,然后僵硬地摆了摆手。
“再见,祝你一切...”
他最后说的话被红色巴士的轰鸣截断。
周六西蒙·牛顿自然醒来时是八点半整。他吃简单的素食早餐,只带钱包上街散步,耳机里播放巴赫或是勃拉姆斯,随意搜寻一个没多少人排队并且有书可看的咖啡馆。他坐在泰晤士河边的石椅上读《裸体:理想形态的研究》,对熙攘的行车置若罔闻,却还是被一只打扮花哨的卷毛狗和与它说话的小女孩打断了思路。他经过地铁那位拉手风琴的老人时摘下耳机以示尊重,不知不觉中停留了几分钟,最后往那人的琴箱里放了四五枚硬币。他花费星期日待在华莱士博物馆,把那些他已经看了个遍的藏品又看了个遍。不同的是,每一次回顾都带来新的发现,他对细节着迷。
又一个周二戴灰围巾的男人一如既往地在拍卖行里度过了沉默的一上午,拍卖的主持人有意一次次避开他的眼神,西蒙觉得这不是他的错。布兰登·苏利文左手托着下巴,用铅笔在一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上写写画画,可能是在记录,亦或是在随意涂鸦,西蒙看不大清。有限的几个小时内被拍出的作品不多,一幅出自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的静物画作以及一张古早年代的黑白手稿,静物画被一位穿素色风衣的女士得了标,手稿则被一位不苟言笑的男士收入囊中。
中场休息的时候人们向四面八方散开了,布兰登没从那张硬邦邦的玻璃椅子上挪开身体,他挠了挠头发,眼珠转着。西蒙没让自己的注意力在他身上停留太久,拖着麻木的腿脚去后台帮忙,顺手掸他灰色西装上的灰尘。
“嗨,西蒙。我想为上次的事情道歉。”
西蒙转过身去,布兰登站在那里,抿着嘴,似乎在挤出笑意。
“不,没事的,”他晃着脑袋说,指了指观众席的方向,“你...怎么进来的?”
“我想见你,而这里没有门卫。”
他波澜不惊地说。
西蒙一怔,他不大好意思地环顾左右,视线落在不远处忙着搬画框的工作人员身上,随后说:“苏利文先生,请你先出去,我的上司要是发现你在这里,我会被扣薪水的。”
“我是认真的,西蒙!”
临走时他说。
下半场拍卖布兰登不在了,似乎是对自己先前的唐突感到懊悔,这倒是让西蒙省下了在他身上走神的时间,其他的人也陆续走了些,当然,冒着镶钻片的晚礼服长裙被踩到的难堪的风险。这天夜色的降临仿佛比平时都快,冷空气从没关好的窗缝里溜进打着刺眼白光的大厅,引起一位女士的尖声抱怨。其他事宜进行得依旧按部就班,几幅在西蒙看来较为小气与粗糙的版画也以看得过眼的价格拍出。
布兰登像伦敦的天气一样总能给西蒙带来惊喜。他站在台阶上,撑着一把来历不明的红色雨伞,好像欲言又止。西蒙不知是感激还是尴尬地喊了句:“谢谢!”
布兰登送西蒙回他的公寓。他看到那些被雨滴拍打地抬不起头的葡萄藤和结了果的鸢尾草,说:
“你的庭院真漂亮!”
“我打理过它们,”西蒙笑着回应,“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布兰登点点头,然后他们之间又沉默了。
“对了,这个,给你。”布兰登递给西蒙他随身带的笔记本。
西蒙翻开,借着路灯的一点儿光看到纸页上是一张张速写,每一张都是在临摹一件拍卖的画作。
“你画的?太了不起了!”他赞叹,“可你不继续画下去了吗?”
“我是为你画的,当然想要你看到它们。呃,下周二我还会来的,那时请你把它交给我好吗?我会继续的。我只是希望...在我用不到它时,你替我保管。”
西蒙扑哧地笑出了声,他能做的只有点头:“好的,谢谢你,布兰登。”
“万圣节快乐,西蒙。”布兰登说。
西蒙不意外地发现整个伦敦他能问到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人熟知布兰登·苏利文,和过于神秘的人士打交道令他难免不安,当然,他刨根问底的执着在一定程度上也是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的。长久的注视电子屏幕导致他双眼发疼,他干脆把手机甩在沙发上,缩在阳台的摇椅里盯着喧嚣的街道发呆。
他把布兰登的临摹册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从尾到头翻了一遍,平心而论,他绘画的线条真不赖,就连那些人物画——从一位怀抱洋娃娃的绿裙女孩到包罗数十张神态各异的面孔的宫廷盛会,布兰登知道如何抓住每一位人物特有的神韵与风采。事实上,一幅精妙的风景画临摹作品往往是恰到好处地模仿画家的笔触风格以及色彩感;静物画则着重于空间感与整体的协调性;对于人物画,布兰登所做的完全无可挑剔。
平时西蒙上班下班,偶尔和同事连同他们的女伴一起去喝点小酒,尽管他不是十分乐意那样做,消磨时间的事情总不尽如人意。他不忙碌,这无疑是个益处,至少大部分时间他这么觉得。他以千篇一律的话婉拒千篇一律的好意邀请,比如““我很抱歉,伙计,可今晚我得去游泳了。”桑切斯·兰德尔是个挺善解人意的人,他总会说“好,没事儿。”他觉得西蒙很阔绰,说不定在他眼中西蒙会在游泳的间隔躺在大理石长椅上抿几口上好的奥纳亚干红。这倒有几分莫名其妙。
周二布兰登来了拍卖行,这天他可不走运,一位从巴黎来的友好大使正好来这里发言,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上午,他自己一定也知道没人听得进去——人们所真正需要的是虚无缥缈的亮光以及井井有条的竞价活动,而听一番乏味的演讲对于他们来说味同嚼蜡。西蒙看到布兰登的时候他正眯着眼睛打盹,头低着,西蒙真想走过去给他戴上顶鸭舌帽,甚至惴惴不安地担心他会冷不丁滑到旁边人的肩膀上。
暂时散场期间布兰登敲了几下后台的门,西蒙探出头露出一个笑容:“好久不见。”说着把临摹册子交给对方。布兰登的眼神飘忽,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开口:
“我能请你喝咖啡吗,今天?”
“我不能再一次拒绝你了,对吧?”西蒙翘起嘴角。
布兰登的脸变得有点儿红,他清了清嗓子说:“一会儿见。”然后拿着笔记本走远了。
在这个天空出奇得透蓝的晴朗傍晚,西蒙和布兰登坐在距离拍卖行三个街区的咖啡馆里,吧台上的老留声机放着六十年代的经典唱片,可那不起眼的音乐几乎被人们窸窸窣窣的谈话声盖过去了。西蒙翻了几下花哨的菜单,点了一杯冰摩卡,布兰登则考虑得很快,对垂着眼帘的女服务员说:“那我也要一样的吧。”
“所以,”西蒙挑了挑眉,“布兰登,说说你自己。”
布兰登讲到去年他从纽约搬来伦敦,他进修的硕士学位让他得到了一个轻松而高薪的工作。“平淡无奇”,他这么形容,好像他自己并不满意似的。
“我妹妹去世了,是我的错,我不是个尽职尽责的哥哥,”布兰登摇着头说,撕开一袋砂糖撒进杯子,“只要还待在那个地方,我就控制不住地想到她。”
“曾经我病了很长时间,很难治愈的症状。我需要分心,而能得到艺术的熏陶再好不过。”他谈到自己一开始踏进德兰西拍卖行只是无意之举,直到他发现这个拥挤的地方实际比在博物馆闲逛更能使他学到东西,况且这里的拍品许多都是一般无法在那些玻璃橱窗中看到的。
“你,西蒙,”布兰登顿了顿,瞳孔里透露出西蒙读不懂的神情,“是你让我的病情日益严重。”
西蒙不怎么游泳了,更别提和满腔热忱的兰德尔出去喝一杯。他下了班后到距离公司三个街区的便利咖啡厅坐着,有时喝冰摩卡,有时敷衍一般要上一小块生硬的布朗尼,揣摩布兰登·苏利文话里的意思。恍惚间他觉得脑海里没东西,亦或是他有限的记忆都被蛮横地挖空,好像那些夜以继日的忙乱只是劳而无功。清冷的时季即将抹去浮在城市地面上的寥寥草木,随后苍白盖住一切,没什么值得记住或怀念的。
西蒙独自在家时开尽量少的灯,一点儿昏黄的光亮足以提醒他该活得有条不紊,柜子和一层层抽屉里堆积的书他都看完了,要想以新的事物充斥他繁杂的思想,他必须上街挤进嘈杂的书店花费大半天时间从数以万计的读物中挑出几本他中意的作品,那样的劳顿还不如工作日的休息间隔溜进画室翻阅那里的藏书,就算只能找到几本厚重的历年拍品一览册,他也乐不可支。
天阴着,一个百无聊赖又没有了咖啡的下午西蒙挣扎着打了个盹,又被一个蹊跷的梦搅扰。梦中门铃清脆地响起,西蒙不得不暂停享受摇椅上阳光的沐浴,他拨弄着头发穿过客厅,电视上映着个戴一顶快递员帽子的陌生面孔,西蒙不记得他最近有过网上购物的经历,也放弃了绞尽脑汁地思量什么人会寄来一份惊喜性质的礼物。他开了门,快递员递给他一个包裹——那东西比他想象的重些,里面会是什么?书籍?电子产品?不知所云的实木储物盒?真正怪诞而费解的是,这个“包裹”实际上只是个平庸无奇的包装盒,其上没有任何贴士或署名。思忖片刻后,西蒙小心翼翼地将它放置在桌上,用剪刀从边缘开始拆封。
是一本书。
《图画再现的心理学研究》,作者是E.H.冈布里奇。西蒙不记得自己在图书馆或是书店的架柜上与它有过一面之缘,倘若他瞥见过它的存在,他也根本不会逼迫自己花心思去研究艰涩无味的心理学,事实上,他不得不避免和一切与它擦边的词语与事物靠得太近,他并不是没有尝过苦头。
寄件人不会是他愤怒而决绝的前女友,更不会是西蒙的父母——一年四季置身于恬淡的乡下的两位老人,他们从不忘记在细心裁剪的便贴条上留下几个圆体字母。西蒙不怎么愿意去想任何一位可称作“朋友”却也和他谈不上密切的熟人,匿名的赠物毫无疑问地失去了它们被给予他人的根本意义。随后一个荒谬而滑稽的思想一闪而过。布兰登·苏利文?那位锲而不舍却行事诡秘的“追求者”,西蒙听不懂他的含糊其辞。这样的考究并不缜密,可又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
这个得以让西蒙自由地独处和思考的环境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门铃的声音骤然把他拉回了现实——如假包换的真正现实,没有和熙又不刺目的好脾气阳光,没有脑袋上挂着俗套的墨绿眼镜的快递员,没有那本来路不明的怪书。他在心里对着门铃咒骂,除了甜食以外,西蒙还没像这样对一种事物产生极端的憎恶,可这呆头呆脑的极乐主义者总能从容不迫地容忍一个像他这样暴躁无常的房屋主人。
“西蒙。”
门外站着布兰登,懒散的灰色围巾快要触碰到他凹陷的脸颊。他像个哮喘病人一样急促地呼吸着,眼帘飞快地垂下又升起。
“西蒙,”他重复了一遍,“我有话要和你说。”
布兰登进屋之后基本没说什么话,他在手里转弄着早些时候西蒙递给他的一个小陶瓷杯,看上去有点儿不安——这引起了西蒙的新一轮揣测,他总花时间细细地端详面前的这个男人,深不可测太令人恼怒,他甚至无法佯装平静。西蒙默认自己早已经习惯布兰登异于常人的作风,他曾说服自己要把它看做某种独特的个人魅力,噢,个人魅力——骗不骗的过自己,他早就不在乎了。
布兰登好像将要讲出一个尘封已久却惊为天人的老故事似的,西蒙从他的沉默中什么也读取不到,他不讨厌听故事,而什么样的故事从布兰登·苏利文口中讲出来都多了几分玄妙亦或是诙谐,就好像联合国主席突然冒出来代言小众品牌的牙膏广告。西蒙觉得他受不了了,他们俩共处的空间的沉寂每增加一秒钟,他就感觉自己越像个可怜的怪人,这不太公平。
于是他换了一个大拇指抵着下巴的姿势,说:
“你明知道我猜不透你!”
“对不起。”布兰登说,由简易单词构成的语句不知是以感叹还是淡然的陈述结尾。
一如既往的,西蒙不大明白。他说:“我不懂,布兰登,一点儿也不。”
“噢,西蒙,噢,”布兰登好像再也不能掩饰住不知从哪儿来的悲伤,他哀婉地歪过头,声音变小了,“你没在开玩笑,这次。不,真讽刺!都是我的错。”
西蒙对于即将说出口的话理智地迟疑了一下。然后他决定听布兰登继续讲下去,他变得更愿意听他的故事了,不管荒诞与否。
“我不太确定我该怎么继续下去,我试过了,西蒙!”布兰登把脸转过去,摇着头,“我甚至不拥有请求你原谅我的权利。我本想着重新开始,可现实再一次击垮了那些幻想,我妄图以假乱真的幻想!事实上,我无法坦然面对可悲的自我诓骗。”
“西蒙...”布兰登顿了顿,“我有太多话想和你说了。没什么用。永无止境的雨季把蜡烛浇灭,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儿光亮消失——再也没有沉浸在我无忧的白日梦里的机会了!”
“布兰登,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布兰登长久的凝视着第一次郑重发问的对方:“有什么用呢,西蒙?有什么用呢?”
“我想知道真相,无论你的痛楚是否仅是源于一个故事。”
“该醒来了!”
布兰登说。
“叮————”该醒来了,西蒙,该醒来了——从你漫无边际的白日梦中醒来!真熟悉,西蒙认识那声音,他家的门铃,那从不安分的极乐主义者,义无反顾地把他从虚无的空想中拖拽出来,他的视线停在窗外稀稀拉拉的雨。雨季,无休无止的雨季!洒满和熙阳光的乌托邦就这么消逝了。西蒙·牛顿安然无恙地存在着,躺在他家舒服的软摇椅上,直到他恍然意识到门外的来客还未得到房子主人的应答。
门外没有人,光滑的阶梯上搁置着一封包好的信,大概把它留在这儿的人早已急不可耐地一走了之。西蒙差点打开手机确定他如今活在无聊透顶的二十一世纪,毕竟他有段时间没收到过纸质的信了,世界上存在数十种比这更聪明且高效的通讯方法。
信上没有署名,薄卡纸上以流畅笔墨与优美圆体所书写的内容则是如下:
木槿花在口袋里频频抽泣
我拾起你的白日梦
没有风,不
木讷被面包师藏在鞋底
听,变奏曲里快要饿瘪的猫
每一缕毛发和心脏
停下顽固的静默
尽头就在尽头的尽头。
西蒙翻过卡片,一行被刻意描粗的字:请读一读书。
西蒙没法再次醒来了。
《图画再现的心理学研究》被随意塞在书架上,书页崭新而齐整,且其极简的装帧风格令它在一整排美术学与油画研究书籍中显得格格不入,西蒙确实想不起他什么时候这样恣意所欲地摆置藏书——这显然不是个令人满意的开头。他根本没打算翻开这本书的任何一页,他从来就没打算过以认真的态度对待它,事实上,这时候他的态度倒是有点儿像每一位断然拒绝困惑的年轻人,太多未知需要探索了,而生命却是有限的。
西蒙一遍又一遍地读过那首未命名的短诗,发呆,或许该被称为“顽固的静默”。他想到布兰登,想到他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无论断续或是完整。布兰登的确道了很多次歉,可西蒙始终不确定他到底犯了什么错。西蒙无法像个知情者一样昂首阔步地踏入布兰登的“幻想”,他实在不能明白,他太想洞察布兰登的悲伤了。
西蒙的思绪随着墙壁上昏暗光点的缓慢移动而缥缈着,渐渐暂停在出奇清晰地存留于记忆中的一刻。冰摩卡对面是同样的冰摩卡,咖啡杯被擦得洁白雪亮,西蒙注视着桌上花瓶里的一小簇不知名花卉,过了一会儿,布兰登说:
“纽约。” 是的,西蒙刚问了他从哪儿来。
随后西蒙问道:“哪一个?”
“我属于的那个。”
“这可真奇怪。我从一个阴雨绵绵不休的地方来,可我属于另一个地方——在那里窗外的天空永远晴朗而澄澈,不幸的是,它们拥有同一个名字。”
西蒙知道自己没法再次醒来了。
画室里他一个人坐着,面前摆着出自弗兰克·斯特拉的《德拉瓦交叉点》(*注一),结伴而行的黎明与曙光被暗色窗帘无情地阻蔽,唯一的声息是铅芯划过纸页的声音,西蒙描绘着这幅即将荣登拍卖厅舞台的画作,以黑白的线条替代斯特拉使用的白色线段和红色色块。每一位商人都会被它迷住,再多的奢丽言语也无法阐述这幅抽象艺术作品的美感与韵味——即便是位于万物中心的交叉点也无法背离它被铺设好的宿命,无论怎么挣扎也不可能跨越那些层层叠叠的围障。
人陆续来了,可布兰登·苏利文的身影却无处可寻。今天是星期二吗?西蒙不记得。布兰登往常坐的椅子没有空闲着,一个瘦高的红发男士成了那里暂时亦或是永久的主角,西蒙很难忽视他那架难看的镜框。是的,或许就是这样了,他不该过于失望。
西蒙回到家看到隔壁花园里正值果熟的加州冬青,他没有花一傍晚的时间收拾那些默不作声的鸢尾草,它们早已被放任自流。葡萄藤蔓懒惰地匍匐在墙面上,颜色却依然苍翠,它们实际早该被全部清走,不,西蒙想,那可一点儿也不残酷。
他真的没法再次醒来了。他清楚自己被骗了,可他只相信自己选择相信的那些。
西蒙闭上眼睛,阿希尔-克劳德·德彪西的《月光》戛然而止。
*注一:弗兰克·斯特拉《德拉瓦交叉点》(Delaware Crossing ,1961)
估价:800-1200万美元,成交价1370万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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