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许稚柳遇到了容嫣。
那是一个早寒的秋天,连着下了好多天的绵绵细雨,整个城市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一个又干又瘦的小叫花子光着脚站在泥水里,雨水打湿了他破麻袋一样的衣服,他缩在电线杆下发抖,找不到一处地方可以避雨。两三天没吃东西了,他又冷又饿,过路的人很多,没人多看他一眼。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像他这样的流浪儿实在太多,已丝毫激不起人们的同情心。
「喂,小子。」突然背脊被人踢了一下。
他回头,一个满眼凶光,五短身材的汉子站在身后。
「大,大爷。」小叫花怯怯的说。
「饿不饿?要不要跟爷去吃点东西?」那汉子咧嘴一笑,更是阴险。
他吞了口口水,看到那汉子的凶眼,心里打了个激灵,于是摇头。
头上被重重的打了一记。
「妈的,臭小子,不识抬举!」
汉子不笑了,一把拧过他的细胳膊劈头盖脑的打来,把他硬拖着往前拽。他吓得哭起来,正在挣扎时,有个声音插过来:「喂,你这是在干什么?」
汉子的手松开了。
小叫花揉着被扭痛的手臂,透过泪眼,看到了容嫣──这个改变他一生命运的人。
后来,许稚柳常常回忆起那时的容嫣。那么年轻清俊,一袭长衣如雪,撑着一把素净的雨伞,一尘不染的站在这灰浊的天地之间,整个天地仿佛都因这身影而莹然生光。
「这孩子不愿跟你去,你要光天化日的在街上抢人吗?」容嫣缓步上前。
那汉子见是个斯文单薄的年轻公子,怯心退了:「你是什么人?我管我自己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你自己儿子?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阿猫阿狗,谁要你管?」
容嫣不理那汉子,转向他说:「这人是你爸吗?」
他被容嫣那黑如点漆的眸子一望,脸无端端的红了,拚命摇头。
汉子大怒,扯过他一阵乱打:「臭小子竟敢不认爹,打死你!」
「住手!」
一只又黄又瘦的大手蓦地伸了出来,一把揪住了汉子的拳头。那汉子用尽全力竟然挣不脱。一张黄皮瘦脸凑了过来:「打孩子算什么英雄?有本事你打老子两拳试试?」
那汉子转过身来,突然倒抽一口凉气。眼前的人身量足足高了他一个头,脸如刀削,鼻如鹰勾,一对三角小眼凶光暴射。黄皮汉子露齿一笑,饶是这泼皮顽横一世,也没见过这等狰狞的笑脸。
汉子倒退了两步:「阁,阁下是谁?管什么闲事?」
黄皮大汉咧嘴笑道:「我兄弟要管的事,就是我的事,怎能说是闲事?」
「我,我管自己儿子……」
「你还敢说他是你儿子?」黄皮大汉轻轻揭起衣衫一角,露出一支乌黑的枪管。
汉子脸色大变。
容嫣说:「还不快滚。」
那泼皮扭头就跑。黄皮大汉冲他大声说:「若还想找碴,只管到警察局便衣队来找老子杜长发!」
听说是警察局的人,那人屁滚尿流跑得更快了。容嫣看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小叫花在一旁偷偷看着他的笑脸,心里一松,刚才被打过的地方也不太痛了。看那坏人跑得如此狼狈,忍不住也偷偷的一笑。
容嫣转过头来,正看到这孩子腼腆的笑意,这小脸虽脏,却掩不住眉清目秀。
容嫣心里一动:「你叫什么名字?」
这是容嫣第二次跟他说话。他紧张得舌头打结:「我娘叫我,柳,柳儿。」
那叫杜长发的汉子在一旁说:「容兄弟,咱们快走吧。回去晚了,你家老子又该担心了。」
「发哥,等等。」容嫣又问他:「你家大人呢?」
柳儿摇头:「没有……大人了。」
「哦?」容嫣一怔:「那你怎么来这里的?」
「爸爸,死了,妈妈带我来这里找叔叔,找不到。妈妈病了,找不到饭吃,我们都没有饭吃,我饿。妈妈死了以后。我好饿。」
容嫣皱起眉头。环目这上海花花世界,淑女绅士,灯火酒绿的背后却尽是这种人间惨事。
杜长发催促:「战乱时期,这种小叫花子到处都是,你哪管得过来?给他两个钱买点东西吃也就算了。」
容嫣点点头,摸出一个银元递给他。他看着那双又白又细的手,竟然不敢去接。
容嫣把钱塞在他手里,微微一笑:「好好拿着,别弄丢了。」
容嫣和杜长发转身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只见那小叫花子像小狗一样跟在自己身后。
容嫣问:「你跟着我干嘛?」
他不说话,只可怜巴巴的看着容嫣。
容嫣想了想,又多摸了一个银元塞进他手里:「自己去买吃的,别再跟了啊?」
走了几步,回头,那孩子还是保持身后几步之遥的距离。
杜长发沉了脸:「小叫花子,站在那儿别动!」
他被杜长发那张凶脸吓到了,捧着银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巴巴的看着他们上了一辆黑色的轿车离开。
他眨巴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站得脚酸了,慢慢的蹲了下去。他又冷,又饿,孤苦无依。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人来到他身边,撑着伞蹲了下来:「傻孩子,你真的站在这里不动?」
柳儿抬起头,看到那张雪白的面孔,斜挑的长眉下,一双墨玉般的眼睛满含笑意。那辆黑轿车停在不远处,车门开着。他愣愣的,不敢相信这是什么意思。
「来吧。」容嫣上了车,探出身来问他:「你不是想跟着我吗?到底上不上来?」
他恍然大悟,像小狗一样欢喜的跑过去,跳上车。
在车上,他听见这少爷说:「我叫容嫣,在家排行第二,你以后叫我二爷就是了。」
就是这个名字,他记了一生一世。
人生的际遇如此奇妙,正如柳儿从北方流落上海,又在上海街头遇到了容嫣。
那时柳儿并不知道,容嫣这两个字在上海滩可谓是鼎鼎大名。
只要是略知京戏的人就不会不知道华连成的容二爷──同光十三艳之首的名伶容岱之孙,上海最出名戏班子的当家花旦,当今戏曲界最顶尖的红角儿。
容嫣之父,容修也是一代名旦,扮相唱腔尽皆华美,长的是刀马旦工。只是近年来年事渐高,色驰意懒,于是便专注经营华连成的一份家业,归隐后台做他的容老板去了。
容嫣十岁学戏,十五登台,才华横溢,色艺双绝,十八岁名满京师。他唱腔清丽悠扬,被无数京剧票友追捧,称为「三代名旦一容嫣」。
到如今平众小民听他的戏已是一票难求。无论他受邀往何处演出,戏票多被当地的那些大亨贵妇们订包一空。若有散票,也是几经炒卖,有时甚至达到原票价的数倍以上。
所以一般百姓只有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和模糊不清的小照。传说中是个天仙化人般的人物,在当时污秽横行的梨园,艳名之下,引来的狂蜂浪蝶不少。但在上海滩谁不知道华连成容老板是黄金荣的换帖兄弟。那天容嫣身边的那个杜长发,就是黄金荣门下的弟子,上海员警便衣队队长。所以任谁想打容二爷的主意,也得想想法租界那位黄老爷子的面子。容嫣虽美,那也是天上的月亮,水里的倒影,看得见摸不着,弄不好还会被水淹死。
容嫣的大哥容雅,是上海戏剧界最出名的琴师。
一开始的时候,容老爷子本着意栽培这大儿子,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容派唱腔。而容嫣自幼冰雪聪明,三岁能背唐诗,五岁能言诗经,容修一直希望这小儿子能够好好读书识字,博个功名,也免得容家世世代代操持贱业。谁知两个孩子都让他心愿落空。大儿子对唱戏不感兴趣,却醉心于京胡月琴,学了几年的青衣,终于掷袍不干,一头扎进吹拉弹鼓里面去了。
而小儿虽然进了学堂,读了几年圣贤之书,没事却最爱泡在戏院子里听戏玩,一听到三弦锣鼓就来了精神。容修给容雅说戏时,他时常赖在一旁不肯走,听得一对眼珠子溜溜的转。一句文姬归汉里的「月明孤影毡庐下,何处云飞是妾家」,容雅听了多时,还是不能上口,在一旁的容嫣听了,却随口朗声唱出。虽然孩子声音尖稚,却听得出底子清亮不凡。
容修仰天长叹,唯有苦笑。这孩子是个唱戏的好料子,祖师父的饭是赏给他吃的。这都是命。
容雅唱戏虽然不行,但却是个难得的音乐人材,京胡笛子样样精通,一手胡琴据说是天下无双。但他个性孤僻,又是个乐痴,更不擅与人交往。
每当编什么新戏,得到什么新曲谱,一沉迷在乐曲之中,他做人便有点糊里糊涂起来,连走路都好像是在梦游。本来他也是个相当清秀出挑的男子,但因为极不修边幅,头发长到肩头也不去剪,长衫破了洞也茫然不知。所以外表看上去,远不如容嫣那样光采夺目。其实若是现代的眼光来看,他应该算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造型,只是在当时,别人一提到容家两公子,都说他们完全不像。二爷是开在枝头的白牡丹,大少爷是藏在叶下的兰花草。一个华丽娇艳,人见人爱,一个貌不惊人,却香远益清。
柳儿第一次进容宅,还没下车,就已经听见一阵奇怪的嘶哑之声,高高低低,异常难听。杜长发不禁皱起眉头:「这是什么鬼声音?」容嫣只是一笑:「准是我哥又在弄什么新乐器,我们都习惯了。」
守在门口的一个青色短襟的老头子一见容嫣,立刻眉开眼笑迎了上来,一边接过他手里的伞,一边大声吆喝:「老婆子,二少爷回家了!」
容嫣带着柳儿往里走,刚绕过前厅,只见一个穿着银灰红边夹袄的白胖妇人,急急的穿过前廊,手里拿着毛巾:「小少爷侬可回来了,吃过饭了吗?这么大的雨,可淋着了没有!哎哟,这是什么东西?」
柳儿见她一只白色手指正指着自己,大惊失色的样子,小小的心中顿时自惭形秽,局促不安的低下头。
容嫣拍拍他的头:「柳儿,快叫张妈。」
柳儿见那妇人穿戴讲究,不知她的身份,怯生生的叫了一声:「张妈太太。」
「哎哟哟,我是个下人,可不是什么太太,」那妇人被柳儿逗得哈哈大笑,笑过又道:「小少爷侬可伐要随便捡些阿猫阿狗的回来,老爷子晓得了,可是要生气的。」
容嫣噗哧一笑:「这明明是个人,什么猫啊狗的。」
「侬晓得就好。侬记得,那次从街上捡回来的那只小狗,没多久就被侬关在杂物屋里给忘了,三天三夜后才放出来,饿得……」
「那时候我还小,才七岁嘛!」
「个么侬干爹送侬的兰花,侬硬是把它给旱死了……」
柳儿在一旁听着,似懂非懂,突然觉得前途茫茫。
「小少爷,侬伐要胡闹……」张妈说:「来路不明的小孩儿可不能往家里带……」
容嫣不理张妈:「走,柳儿,我带你去见我哥。」
柳儿战战兢兢跟着容嫣穿过前廊,绕过花园,那时,在小柳儿的心中,高墙大院的容府真是豪门居所,相邸候府大概也不过如此。
花园尽头别有一处院落,那嘶哑难听之声就是从这里发出。
远远看见一株苍青柏树下,一个清瘦男子靠在树边,背对着他们,肩头架着一把奇怪的乐器,时而拉动两下,时而歪头凝思,连容嫣他们走到他身后都没发觉。
容嫣拍拍他的肩头:「哥,你在干嘛?」
容雅方才惊觉回头:「青函,你看!这是别人从西洋新捎给我的乐器,叫梵阿玲。」容嫣的原名叫青函,容雅的本名叫南琴,只是一般家里人方才称他们原名。
梵阿玲琴身金黄明亮,十分漂亮。
「怎么那么难听?」
容雅不好意思的搔搔头:「只是我不会拉罢了。我总会把它琢磨出来的。」
容嫣把柳儿推向前:「叫大爷。」
「大爷!」
容雅这才注意到弟弟身后这个脏兮兮的小男孩,他露出惊讶的表情。
容嫣露出天使般的笑容:「哥,这个孩子和我可有缘了。我在杜大哥的车上看到他被坏人欺负,就……」
容雅一语道破:「你该不是想收养他吧?」
「哥,你看这孩子的眼睛,很漂亮对不对?你看他的手脚身形,我觉得他是棵好苗子,流落街头太可惜了……」
「爸知道吗?」
「在爸跟前,哥比我说得上话。我……这不是来求哥了么?」
「胡说八道。爸最疼的人是你。」容雅板着脸说:「谁让你平时老气他老人家。」
话虽如此,这个虽然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在容雅眼里,永远都是三四岁跟在身后叫哥哥要糖吃的小粉团。他一撒娇,就算捅破了天这个做哥哥的也要为他收拾。
容雅苦笑着凑近柳儿,上下仔细打量:「模样倒是不错。你先叫张妈把他好好洗一下。等爸心情好的时候,我再跟他提提。」
因为靠得很近,柳儿突然看清了大爷的眼睛。那才真是一双漂亮的眼睛,被遮掩在黑发后,清如秋水深如夜色。那一刻的神采摄人让柳儿一惊。
老宅里的张妈打了整整五桶水,用了半块香胰子,才把这个脏得不成人形的小东西洗刷得干干净净。他的头发里全是蚤子,被一把刀剃了个精光。
换了容嫣小时候穿过的旧衣服,他站在大宅院中间,一个白胖富态的老太爷围着他走了三个圈。
「唔,料子倒是块好料子。」老爷子说,「就是太瘦。」
在老太爷的目光下,他连头也不敢抬。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的鞋尖。好久不曾穿过鞋袜了,一双脚只觉得又软又热。
「小孩子吃几天饱饭就长起来了。」
他听得出来,这是二爷的声音。
「年纪恐怕也不小了。」一只白白软软的手指头伸过来,抬起他的下巴:「怕有十一二岁了吧?」
「这有什么关系?我不也是十岁才学戏吗?」
还是二爷在说话。
二爷的声音非常好听。
「现在时局不稳,经济不景气,这多一个人,戏班子可又多了一张吃饭的口。」
「他日后若红了,不就多一个角儿了吗?」二爷说:「再不然,从我的帐上扣点给他就行了。」
「可别怪我话没说在前头,这孩子是你带回来的,你就要负责到底。」
容嫣笑嘻嘻的说:「这个自然。」
手指头从他下巴缩了回去。
「试试看吧。明儿请姜六爷过来,给他说说戏。」
柳儿垂着头,大气儿也不敢透。只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忽然肩头一沉,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成了,老爷子收你了。」
柳儿不知道容嫣为什么高兴。不过看到他高兴,自己心里也无端端的一阵高兴。
「走,」容嫣拍拍他的小身体:「我带你认识认识戏班子里的师兄师伯们去。」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他半世凤凰巢。
如此这般的,小叫花子柳儿正式成为京戏班子华连成的一员,拜了祖师爷,开始学艺。
他仿佛记得自己亲生父亲姓许。容嫣亲自为他起了艺名:「柳儿,柳儿,就叫许稚柳吧。」
新的名字。新的人生。新的命运。
在院子里住久了,对大院的人也开始了解。
这个家里只有老爷,没有太太。老爷成天都在剧院丹桂第一台忙碌,不太理家里的事,张妈是二爷的奶妈,也就是这里的总管家,她手底下管着七八个小丫鬟和她自己的老公──看院门口的老张头。他们有个女儿,叫秋萍,比柳儿大三岁,长得水灵灵的,老是以为天底下男人都会喜欢她。东院住着剧院那边的人,有个小老头儿叫孙老金,是剧院总管,他手下还有郑家三兄弟,是容老爷的保镳。孙老金的儿子叫孙三,是二爷的马夫,每天把二爷送进送出。
柳儿很少见到大爷,他老是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只是他的那间屋子,常常有动听的笛声或琴声传出。说不出是什么谱子,二爷说是他哥随手拉着玩的,但曲调优美之极。有时柳儿在清晨的风中听到,说不出的心旷神怡。
柳儿最关心的,永远是和二爷相关的事情。很长时间他都不记得自己那些师兄弟的名字,只知道那个马脸的是大师兄,老爱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他手底下还有个小跟班叫庚子,是唱丑角的,眼小鼻子塌,常常帮了大师兄来欺负自己。
后来想起来,他们那时大约是妒嫉。因为他们都跟一个又凶又瘦的干老头学唱戏,而只有他,是容二爷的入室弟子。
容嫣这次下定决心要作有责任感的成年人。平时排戏唱戏再忙再累,每天也要抽一两个时辰教柳儿读书识字。柳儿永远都不会忘记,就在容嫣的书房里,二爷握着他的手,此生此世第一次,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许稚柳」。
在二爷身边的日子幸福如风,但生活总是苦乐参半。
练功越来越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跷工、打把子、灯笼炮,脚上都是血泡,手上都是茧花。庚子师兄他们老是笑柳儿笨,柳儿不服气,咬了牙练得比谁都辛勤。
二爷说,学戏本就是一件极苦的事,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柳儿问:「真的,二爷你也练过跷工?」
「自然练过。」
「你也会摔倒吗?」
「一开始的时候当然会。」
「打把子呢?」
「二龙头、九转枪、十六枪,什么都练过。」
柳儿放心了。既然二爷挨得下来,那柳儿也一定挨得下来。什么苦柳儿都吃得,就是不能给二爷丢人。因为他喜欢,听庚子他们有点妒嫉的说他「是二爷的人。」
他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他是二爷的人。他学唱戏,不过是因为二爷想让他学唱戏。
华连成的大院中间,有一株不知多少年的合欢花树,根像手臂般粗,叶叶相对,青翠扶苏。到了初夏的时候,满树火点儿般的红花,随风而落。容嫣就带着柳儿,在这花树下说戏。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紫色的晚霞如绸缎轻柔,一朵合欢花吹落到柳儿的衣襟前,他把它拾起递给容嫣。容嫣微笑接过,就如同有一团小小的野火在雪白的手指间燃烧。柳儿不转眼的看着他。他的生命中不曾有过比这更美的片刻,将来也永不再有。
容嫣拈着花,轻声道:「合欢花下留连,当时曾向君道。悲欢转眼,花还如梦,哪能长好。」
柳儿仰着头:「二爷,你说什么?柳儿不懂。」
容嫣失笑,这样凄凉的话,别说这孩子不懂,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只是随口吟来。
容嫣笑着松了手,那朵小火花从他指间随风逝去:「没什么,将来你就会懂了。」
柳儿不懂,但柳儿记下了他的话。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他会希望自己宁可不要懂得。
那一刻夜色变得沉深,远远近近传来蟋蟀的鸣叫,浅浅的月影变得清晰,黄昏过去,夜已经完全来临。人世的悲欢离合如同梦幻泡影,但至少还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黄昏。这一刻的时光里,没有别人,只有他和二爷,在许稚柳的记忆中,那片刻的时光,似乎就是永恒。
第二章 分我一枝珊瑚宝
合欢花开了又谢,转眼几个寒暑。
时局越来越紧张,那一年秋天,到处都在传言日军就要全面进攻中国。
但这传言非一日两日,听得久了,人的神经也开始麻木。尤其是上海,生活在各个租界的人们,在各个强权政府的保护下,多数百姓竟然会觉得安全无虞。在中国做生意的洋人们和中国人一样抱着侥幸的心理。外面哪管洪水滔天,只要不是在上海,只要不影响自己目前所过的日子。
日军虽然没有打来,但在那一年,柳儿的生活却受到了不亚于战争的严重冲击。
就在那年秋天,许稚柳见到了沈汉臣。
柳儿不知道容嫣和沈汉臣到底是怎样结识的。第一次见那个男人,他就不喜欢他。此人面目平凡,举止拘谨,别说做二爷的朋友,简直给二爷提鞋也不配。他不过是凭了一种察言观色、做小伏低的殷勤讨了二爷欢心。容嫣常常叫柳儿在老爷面前为他撒谎遮掩,跑去与这沈汉臣相会。每每这时,柳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失落,泛酸,不情不愿,五味杂陈。
但二爷应该是快乐的。柳儿见他精神焕发,容光照人,在台上颠倒众生,在台下使性撒娇,哪里把柳儿的小情绪放在心里。
说实在的,沈汉臣自己也没有弄明白容嫣到底是看上自己哪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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