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水

我从来都不敢搭上那辆巴士，人们说，从这里到城里需要很多个小时，人们不停地在站台上车，下车，没完没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到达终点。等到夜幕降临，等到你心生绝望，你才能艰难看到终点的光影。

终点有什么？人们说，谁也不知道终点有什么，后来酒鬼三去了，回来就疯了！酒鬼三原先不叫酒鬼三，叫李大卫，家里排行老三，那年他一时兴起，坐上了那辆巴士。隔了三天，他回来了，却满口胡言乱语，整天抱着一壶酒，没了人样。村里的老人说，他是给那辆巴士夺去魂了，身体回来了，魂魄还在路上。

那后来自然是没人敢坐那辆巴士了。

那辆巴士是从很远的地方驶过来的，经过村里，在站里停一小会，车站牌上写着错水站。错水村是个小小的村子，几百年如一日，从来没有人要想出去，可这辆巴士总是要在这里停一小会，用撒满灰尘的耐心等待那几十年不见踪迹的乘客。后来果然让它等来了，李大卫终于上了车，像命中注定似的，巴士接了李大卫，喷着尾气，扬长而去。人们赞叹李大卫的壮举，可酒鬼三的归来却把全村人震怕了，人们都说，出去不得。

那辆巴士开往城里，终点站是天水站，我问酒鬼三，中间还有什么站，酒鬼三坐在青石板上，靠着一棵老树，疲惫地说，中间的站名一溜带水字，怪是有趣的，好几十个站呢。

他细细跟我讲起每个站的见闻：

“逢水站就在我们村的下一站，那里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金黄金黄的，我当时就想啊，回来后我就搬这里来，走一天应该就能到的；再下一个站是见水站，朴实无华，只一条河波光粼粼，蜿蜒曲折，美极了；再下一个窕水站，我见着许多美丽的女子，三三两两聚一起在水边打水，那井水是好水啊，隔着那么远的距离我也能闻到井水的甜冽气息……唉，让我喝口酒……”

“再下面还有好几十个站哪，次序和名我都记不住啦，只给你讲我还记得的，有一个上水站，有人在车窗外给我们兜售他的梨瓜，这种瓜是我们村没有的，小小的，香香的，据说很好吃，可是车里的人谁也没有买；有一个站叫绘水站，有五个人下了车，一个漂亮的小孩上了车，手里拿着一枝桃花；有一个站叫青水站，我睡着了，隐隐约约听见外面悠远的笛声，做了一个轻飘飘的好梦；到夜水站的时候，真好天刚黑，有人跟我告别，送了我一壶酒，她下车，撑着小船走了；还有一个站是容水站，外面特别多的高楼，黑压压的怪吓人的，空气特别呛人；到庄水站的时候，我见着一个人，我的媳妇。”

酒鬼三五年前娶了一个媳妇，是外乡人，结婚后三个月，酒鬼三从田里回来，发现媳妇不见了。他到处找都找不到，村里人都说他媳妇跟人跑了。

我问，确定是你的媳妇吗？

“确定，一百个确定，她还戴着我送她的手镯，只是旁边站着另外一个男人。车太快了，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你先给我说说终点站是啥样吧。”

酒鬼三一脸嫌弃：“终点站有什么好，城里的天水站是个阴气森森的地方，虫子咬我的肉吃我的血，冷冰冰的空气冷冰冰的水，没有一条路是我想走的，没有一块地是我可以躺下的，路上看了这么多稀奇，到了终点站我就想回来了，我坐上车，我又回来了，你看我又回来了。”

“可村里人说你的魂儿没有回来。”

酒鬼三笑了笑：“可不是吗，我的魂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它跑哪儿去了，也许是跟着我的媳妇走了，可能是飘到油菜花地里去了，可能是还在车子里做梦呢，我人先回来了，我找不到我的魂儿啦哈哈哈。这不挺好的吗，从此我就是两个我，我一边做梦一边喝酒，一边看媳妇一边喝酒，一边赏花一边喝酒，这酒是那人送我的桃花酿，她撑着小船走的，撑到河对岸去了！河对岸！”

“我们去找你的魂儿好不好？”

酒鬼三漫不经心地说：“不不不，不去找，找它干嘛。”

“找回它你就能好好活着啦。”

“不用不用，没有意思。”

“嗯，可是我知道你的魂儿在哪里。”

他仍是一脸散漫：“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假设你一直在撒谎，假设你没有到过那么多个站。假设你这壶桃花酿就是你媳妇送给你的。”

酒鬼三如梦初醒，惊讶地看着我，哈哈大笑：“是啊是啊，我哪里到过那么多个站，我就只到过逢水，在那里见着我媳妇，她跟在别的男人后面，领着孩子，就在我眼前走了过去，我下了车，失了魂地跟着，藏在别人家的油菜花地里。媳妇儿说你人好，她对不起我，临别送我一壶她亲手酿的桃花酿，我傻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看着她撑船走了……”

“这个故事比你前一个好呢。”

“对啊。这个好。”

“你的桃花酿香吗？”

“很香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