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真勾引 认真失身

（一）

凭栏远望，这是种秋气满怀的外在动作。近日频繁看见各种样式的栏杆，或光滑或粗砺，想的是，自己一言不发地走近它，两双手撑在上面，低着头，与缤纷往事迎头相遇。可是这些在心里千回百转的想法只停留在意识方面，实际的我抱着小说，歪歪斜斜地倚在墙上，无精打采地凝视。

认真勾引 认真失身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情，我擅长低头，怀里抱着小说，慢腾腾地往前走。如果不出意外，我想我会一直低头，想着不为人知的事。

一直希望晚间出行时的路是无止境的，这样我可以在冷月的窥视下一直漫无目的地行走。街道冷清，路灯柔和，无风相送。长时间低头的我忽觉得脖颈酸痛，我微微抬头，撞见不远处有人撑在栏杆上，一会低头想事，一会抬头望月。尽管如此，我总觉得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表面的假象中。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的书，并不在意。可心里总认为不对劲，我蓦地看着他。他一直没有移开眼，我终于知道他的关注点在哪了。我的头低了低，快步往前走。

后来的很多日子里，我都看见他重复着这个动作，这种看见也只是匆匆一瞥，我并不清楚他的面容。我记得他的眼睛，亮亮的。我总感觉他轻轻地顾首，有种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些将倾倒的句子很快被他慵懒的神情拖回去了，接着他双手插在裤带，摇摇晃晃地离开。那个夜晚被时间赋予了可调控的弹性，任多年后的我随意把玩它的美学价值，所以可以原谅当今语言描述的虚伪性。但是叙述只能曲解当时内容的丰富性，语言太过贫瘠，没有能力去表述当时美的盛大。

“那一瞬间的惊动，就如同封闭的罐子，忽而掠过微薄的光线。稍纵即逝，却艳丽得让自己心里无限欢喜。这欢喜，是因这渺茫天地 曾有一个人并肩而立，观望世间风月。记得 ，沉默如同黄金，即使被岁月磨损覆盖，他亦是我的光。”

这种特意被人制作出来的场景勾引了我相应的幻觉。不可言说的温柔。我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在不自知中开始了一种细致的观察。沉默可亲，观之欢愉。他成了美的最终归宿。他的各个部分出于静态却流动着动态的美感，这是平常人所缺乏的，目成心许，无需言明地做出一个评判。

我热爱独行，这次突然想到一句诗:“从前的人，多认真，认真勾引，认真失身，峰回路转地颓废。”忽然意识到这句话前面的主体是从前的人。想在想来，我是把他沉默的姿态扩充到他的整个性格，认为是一个稳定的系统，并抱着欣赏的态度，心里微微泛起波澜，没有具体形状，没有明显意图。无法攻克，不可诠释。

（二）

骄傲与自信让他的身体一直处于挺直状态，在人群中更是不可一世。这个时刻与领域是不为我所了解的。他跳出了我之前定义给他的模型，他是流动多变的。它满足了渴望所需要的神秘感。他的好一直保持着稳定的前进状态，我需要时刻调整自己的观察角度去适应他的变化。

可我所有的情感表达发乎情，止乎礼。

深望，然后离开。

（三）

他和张生一样，内秉孤坚，对游宴扰乱保持一种顺容姿态。可我不确定他是否是对物之尤者流连于心，我只能看到他自身的光辉动人。愿致情。带着一点浪漫而冲动的想法我把夜色与他混为一谈，最终幻化成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我和崔莺莺全然吻合，初始端服严容，继而腆然而奔，最后凝睇怨绝。我能感触她写下“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弦外之音，我也曾在斜月晶莹中娇羞融冶，虽表面恭貌怡声，但柔情暗涌。

我透过书页静静地看着张生与崔莺莺鸳鸯交颈舞，想象得到崔莺莺“朝隐而出，暮隐而去”的行为下蛰伏着一颗怎样百般娇柔的心，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擅长“喜愠之容，亦罕形见”。相似的个性总容易引发亲切甚至是亲昵。

“一昨辞拜，倏逾旧岁。”一年后，崔莺莺修书一封，言辞恳切，情意动人。我终于从崔莺的个性中脱离出来，我是我自己。我只是重新在街道的边缘随意而坐，看着护栏旁的老人们围桌打牌欢笑，是那样的高兴。

“后岁余，崔以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

那就各自怜取眼前人。

后来张生路过崔的新归处，想会面。

崔莺莺闭门不出，却诗行凄恻，“弃之今何道，当时且自亲”，她还念着当时啊。心有不甘，却又只能作罢。

我不知道他在何处，通通不是寻他处。但是有天晚间我在道路旁走走停停，我看见长椅上坐着一个抬头望月的人，眼神闪烁晶亮，仿佛有衷情。想起很多年前看过的诗，隐隐约约地想起一点 “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仿佛在心里完成一种含蓄的告白，一种无法言说的庄重仪式感。我想到的其实不只是一首诗，不仅仅。

（四）

选一个好天好夜，凭栏远望，不时回望，而且背后总是同一个人，总是低头，总是忽快忽慢地路过自己。鉴于此，可以实施一场自娱自乐的勾引，但是始终保持观望姿态，不投资太多情感，适可而止，然后慢悠悠地离开。这种勾引的认真在于它的刻意适度，在于它给予动作接受者某种无恶意的调笑。

而失身的认真在于，在一个很多年的夜里，有人看着栏杆久了，会不自觉地生出柔情，然后，抬头出神。云层缥缈，荧光碧空。在一片空濛中与不存在的人交谈、发笑、打闹，忽的站定，直视眼前人。冷月无声，她窥见了这两个人缱绻意难终，慢脸渐生情。最后互赠玉与环，永表同心结。这个失身的人已经失控，栖栖遑遑地不知今夕何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