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一）
第一次见李默成时，他只有六七岁，他伸着老鸹爪一般的小黑手站在我面前，黑溜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也定定地看着他。他一声不发，把黑手向前伸了一伸。
我听人说过这个在街上要东西的小孩，所有人提起他来都会像闻见死耗子一样皱起眉头。
我也皱起了眉头，他干巴瘦，个子还没我高，于是抡起书包砸向他：“你走开！”
可是用棉布缝的书包扁沓柔软，打上去一点效果也没有，他仍然死死盯着我，把手伸在我面，我涨红了脸，狠狠推了他一把，扭头就跑。
他像棵瘦硬的小树，没有被推倒反而飞跑起来追在我身后。我吓得浑身发软，两条腿却不敢停，猛跑着，直冲到家里。
红砖青瓦的小院中姥姥正在灶间做饭，我飞奔过去，抱住了她的腿。姥姥端着瓢洗菜，差点洒我一身水：“咋了，得儿？”
我眼角含着两颗小泪花，嘴撇着说不上话来。
“有人欺负你？”姥姥掏出手帕子来给我擦泪。
我嘟着脸、哝哝地说：“我不要上学……”
“为嘛呀？怎么又不要上学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却听门外一道粗重的声音：“婶儿在家没？”
“哟，谁呀。”姥姥在围裙上擦着手走了出去，我悄悄望过去，一个大汉正站在门洞旁边的槐树下，他脑袋锃亮，半佝偻着身子敞着怀，像一棵歪脖子树，他身后缩着黑瘦的李默成。
“呀，小六子啊，有事吗？二小这是咋了？”姥姥伸手去拉李默成，他却使劲往回躲。
“你给我出来！”李默成的父亲把他从身后拽出来，像拎了一只黑雏鸡，“你看看这孩子被你家闺女打的！你看看！小闺女家咋这么野呢！”
我在厨房门口睁大眼睛，李默成的上衣被扒开露出身上一块块於青来，他身子瘦小，胁条根根分明，肚子却圆滚滚的，活像臭虫鼓囊囊的白肚皮。我差一点笑出声来。
姥姥说：“小六子，这不可能呀，得儿她人小胆儿又小，说啥也不会打人的。得儿，你给我过来！”
姥姥把我拖到李默成跟前，似乎是想证明我的弱小，可我却实实的比李默成高出小半个头，还胖壮许多。
“你跟你大伯说，你有没有打二小？”
“用她说？我刚刚在房上看见的，这丫头打了二小的脑袋！”李默成父亲大声说。
他像一座山一样矗在我前面，可我却一点也不怕他，仰着头冷冷的说：“这都是他在路上劫钱被高年级男生打的，你问问学校谁不知道吧？”
千千（一）
煤火炉里的光渐渐黯了下来，天色也暗了，风雪却丝毫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尖厉的风中夹着犬吠，风毛“嗷嗷”叫着从窗缝和门缝往里钻。
我的双脚因孕晚期的浮肿和冻疮大了三四个码，没有鞋穿，只能一整天都捂在破棉被下面。
这间屋子只有一张床，一条矮木柜，没有桌椅，我想写点什么的时候只能把枕头放在腿上当桌子。由于肚子日渐增大，这样的姿势让我很难受，尽管如此，我也不想放下手中的笔。我尝试着写我和李默成的那些事，几次三番，却总也写不好，也许我并不适合写文字。
屋门“吱呀”被推开了，葛姨进门从不敲门——因为这是她家，敲门让她觉得生分。她躬着背执着笤帚边扫边嘟囔：“我说大学生呀，没事你也把地扫扫，光写字能写出啥来？能当饭吃？”
她扭身看到炉子里忽闪的火光说：“这又不做饭烧哪门子火呀？费多少煤？咱这屋墙厚，一点也不冷。”
我没办法回应她，轻轻揉着状若馒头的双脚。
“你就是光坐着不动，起来活动活动对身子有好处，现在人娇气，像我们那会大着肚子都要下地锄草呢，哪像你们现在享福啊……”这些女人们，一说起自己曾经的苦难就滔滔不绝，葛姨这点倒与我姥姥很像。
临走了她瞅了我一眼：“等改天把你姨父的旧棉鞋给你拿过来，你穿穿试试。”
葛姨关门出去了，我听着风雪声思绪飘回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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