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这样日复一日的忙碌生活对自己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
是金钱,是地位,是后辈的景仰还是同辈艳羡的眼光。是身上连衣裙的价签,是脚下高跟鞋的颜色,还是喷在后脖颈上的香。
我只知道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不能给自己一杯红酒的时间,一首钢琴曲的时间,甚至是写下几行字的时间。
停顿是一件又孤独又浪漫的事情。
而那样的孤独和那样的浪漫,却总是会让人掉下眼泪来。
我会在偶尔停下脚步的缝隙里想起从前,想起那个男人,那场陪伴。
念旧实在是一种不可控的感情,你若不曾亲身经历过就没有资格将它解释成懦弱。
毕竟那些温度那些触碰那些亲吻,都曾真真切切地属于过我。
我又为何不能落泪。
为我得无所得,为我失无可失。
那么贺先生呢。
我很难从凌乱的记忆里找出夹带着他的眼泪的片段,那个男人似乎很少落泪。
我只能想起,那天和他从民政局走出来,他突然停下脚步红着眼睛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又一点点地放开。
他说。
尹梅。
我曾以为你是我的一生。」
贺涵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点都没有喝醉。
因为他看得清面前发生的一切,甚至是一些旁人看不到的小细节。
他看见尹梅和那个男人从自己的背后走进自己的视线里,看见那个男人停在尹梅腰间的悬空的手,看见她藕色的指甲和别在耳后的一丛碎发,看见她自然地把自己的手送出去,看见那个男人亦是同样自然地收下。
他还看见。
他看见在那两个人出门后,与自己隔着玻璃的,顾平突然吻了她的嘴唇。
贺涵没想到他会吻她。
更没有想到尹梅就那样平和地接受了。
也许在自己不曾看到过的地方,这样的场景已经发生了无数次。
所以稀松平常,所以自然而然。
贺涵放下手中的红酒杯,那些液体已经被一个中年男子的占有欲搅动地辛辣又粘稠。
“不早了,”他看着面前的释筱一,已经连个礼貌性的笑容都挤不出,“我该送你回家了。”
他并不想让自己喝醉。
他想慢慢地体会这些嫉妒怀疑不安慢慢地升腾,然后演化,变成气愤变成怒火,变成一场声嘶力竭。
她听得到么。
她听得到么。
相比贺涵,尹梅倒是随意了许多。
轻飘飘地看一眼身边在开车的顾平,然后把眼神拿开,丢进车窗外快速移动的模糊的风景里。
是了。
日子就摆在那里,跟谁过不是过呢,现在的自己早就过了考虑爱恨情仇的时候。
不会嫉妒么,坦白地说还是会有上那么一点。
当看到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的像花枝子一般的笑容的时候,她仿佛都可以想象出贺涵是在她耳边说了怎样动听的话。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可是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就算还炙热,可也走得太远了。
不是么。
贺涵站在尹梅家楼下,抬起手整理了整理自己的领带。
奇妙,荒谬,不可置信。
贺涵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是太过于不甘心,还是丧失了自尊心。
他只是觉得自己很想见她。
很想。
不得不说,生活里面的确充满了许多劣质的巧合。
就比如说现在,电梯门叮得一声打开,贺涵刚准备走进去的时候,就正好碰上了刚准备从电梯里出来的顾平。
“贺总?”顾平顿了一下,还是先开了口,“好巧啊,又在这儿碰到贺总。”
“是啊,好巧啊。”
贺涵并没有做多余的停顿,毕竟两个人之间也不是什么可以寒暄的关系。
“贺总又来看朋友?”
“不,”贺涵抬起眼睛,虽然面前的男人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事,可自己还是感到无比厌恶,“我回家。”
电梯门终于关上,把两张僵硬的脸隔离开来。
我回家。
前一秒还像一只野兽一样幼稚又坚硬地宣示着自己的主权,后一秒又被嫉妒和动摇填满。
他们两个是怎样走进电梯的。
是握着手的么,说再见的时候拥抱了么,他有再吻她么。
他本不愿去想象,可那两张脸又堆叠在自己面前挥之不去。
刚送走了顾平,尹梅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走到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干干的。
她想起刚才顾平的那个转瞬即逝的吻,很奇妙,那是顾平第一次吻自己。
可是并没有什么过多的感觉,尹梅只能把那个动作归结为一个双唇相碰触的简单的动作。
尹梅刚准备把杯子递到唇边,就被门外传来的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她心里头没来由地一阵紧,没握紧杯子,水从杯子里面溅出来,啪嗒一声砸在地板上。
似乎已经可以猜得到是谁,毕竟也没什么人会在这个时间这样地敲自己的门。
可又不敢确定。
毕竟她也想不出什么能让贺涵来找自己的理由。
把杯子放在一边,几根指头胡乱地缠了一会儿,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打开了门。
果不其然,是贺涵。
“你怎么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她觉得贺涵的眼睛有些红红的。
贺涵却也不管尹梅在说什么,径直走了进去。
他看向鞋柜,那里摆着自己的拖鞋。
他看向茶几,上面放着自己曾经送给她的那三只小熊。
还有那个画了红圈的日历,那个女人也没有收起来。
“贺涵,我问你话呢,”尹梅已经感觉到了今天的贺涵有些不正常,“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尹梅,”贺涵不躲不闪,把眼神砸进尹梅的眼睛里,“你忘得了我么?”
尹梅,你忘得了我么。
尹梅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看起来那么骄傲,那么胜券在握,仿佛自己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有些可笑。
“看你说的,”尹梅突然轻佻地笑了一下,顺手拿起刚才放在一边的玻璃杯,“有什么事是人忘不了的呢?”
“别骗自己了,你要是放的下,又怎么会现在还留着这些东西。”
尹梅顺着贺涵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拖鞋,看见小熊。
她不再说话,而是走过去,把那些东西都拿起来,然后走到贺涵面前,面无表情地塞进他怀里。
“还给你。”
尹梅觉得自己的嘴唇更干了,却始终不能把水杯举到嘴边。
“就只有这些么?”
看着贺涵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尹梅突然觉得有些慌乱。
“我还欠你什么,你说出来,我统统还……”
尹梅后面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被贺涵的唇齿堵上了。
是一个吻。
一个尹梅意料之外的吻。
“贺涵,你干什么!”
随着话音而来的,是一个连尹梅自己都来不及把握力度的耳光。
贺涵却像这一耳光是打在别人脸上一样,沉默地俯下身。
又是一个吻。
那个男人熟悉的温度从四面八方而来,把尹梅围得水泄不通。
尹梅也不说话,而是继续抬起手,又是一个清脆的耳光。
贺涵每吻一次,尹梅就回一个耳光。
而那个男人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他的吻里有一点红酒的味道,还有无数个一闪而过的昨天的味道。
“尹梅,”他突然停下来,然后轻轻张开嘴巴,”你能不能把我的老婆,还给我。”
尹梅抬起来的手就那样停在了半空。
面前的那个男人双眼酸红,在挨了自己不知多少个耳光后,一字一顿地说。
尹梅,你能不能把我的老婆,还给我。
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在一瞬间被抽空了,一只手颓然放下的瞬间,另一只手里握着的玻璃杯也顺势滑落。
可身体的下一个动作,却彻底地出卖了自己。
自然地像是与生俱来的生理反应一般,尹梅在玻璃杯砸碎在地板之前,抬起手捂住了贺涵的耳朵。
贺涵讨厌玻璃杯摔碎的声音。
那是只有尹梅才知道的习惯。
贺涵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轻轻地顺着尹梅的腿弯,把她抱了起来。
她好轻,轻地像一场泪落。
贺涵轻轻地把尹梅放在床上,然后站起身拉上窗帘,关了灯。
每一个步骤都虔诚而沉默,像是在进行一个庄严的仪式。
“别怕黑,”他的声音在黑暗里面透出来,把尹梅身体里刚升腾出来的恐惧驱散干净,“我在。”
他又重新走回尹梅身旁,脱下外套,光滑的布料相互摩擦,发出凉丝丝的响声来。
尹梅终于不再觉得唇齿干干的了。
她一边羞耻,一边悲哀,一边不自控地回味着刚才那个男人给自己的那些吻。
喝水,喝酒,都比不过吻你快乐。
她感觉到他俯下身来,大团温暖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脸上,他伸出手指,开始一寸一寸地抚摸尹梅的长发。
那个女人的鼻息和发香像是一座玫瑰花园。
越是抚摸,就越想走近去,就越想走进去。
也许是太久没有过这样的亲昵,尹梅感觉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砰砰作响。
可那个男人的动作却极尽温柔。
他吻一下她,再轻轻唤一下她的名字。
尹梅。
他吻她的眼睛,有些潮湿,似是裹了泪。
尹梅。
他吻她的鼻尖,凉丝丝的,夹杂一点她的呼吸。
尹梅。
他吻她的耳垂,他感觉到她的身体轻轻地颤了一下。
尹梅。
他吻她的颈窝,想溺毙于此,又想长生不死。
尹梅。
他吻她的肋骨,随着她一起一伏的呼吸,像一场潮水。
尹梅。
他吻她的腰肢,那里柔软地,像是可以开出花朵。
尹梅。
他在黑暗中摸索到她的手指,握到嘴边,轻轻的咬了一下。
尹梅。
他回到原点,把自己的嘴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
“我可以么。”
像是经历了一个世纪般漫长的寂静与等待,贺涵能听得清自己的每一声心跳。
就在贺涵准备放弃的时候。
尹梅突然吻了他的嘴唇。
花园里鲜花盛开,爱人走下王座。
仁慈的天父怜悯世人,又将情爱送还给这两对嘴唇。
尹梅在身体感受到贺涵的一瞬间,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开始诚实地面对自己身体里的热望。
即使羞耻,即使挫败,她也不得不去承认,她还在渴望着这个男人。
他的身体,他的爱意,他的那些触碰和亲吻。
都是真的。
爱是真的。
而贺涵却是在尹梅吻上自己嘴唇的时候,掉下了眼泪来。
黑暗里她的喘息像潮水一样在自己耳边慢慢涌上来又褪下去。
他记不清自己已经多久没哭过了,毕竟对一个男人来说,落泪是一件近乎于羞耻的事情。
可此时此刻,他重新进入到自己最珍爱的身体的此时此刻,却只是单纯地想要掉眼泪。
深爱总是有让人落泪的残忍。
尹梅突然感觉到一颗凉丝丝的水滴落在自己脸上。
她抬起手,抚上贺涵的脸,再一点点找到他还潮湿的眼窝。
“怎么哭啦。”
她张开嘴巴,声音哑哑的。
她慢慢用手指把那些水雾擦了去,然后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贺涵的头发。
“别哭。”
贺涵终于管不住身体里面依然涌出来的难过,他把脸埋进尹梅的颈窝里,哭了起来。
“尹梅。”
那个男人生涩的哭腔在黑暗中被一点点地放大,变成一场海啸。
“尹梅。”
尹梅。
尹梅。
不如我赖着不走。
不如你回头。
不如。
不如。
不如我们重新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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