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夏,暑假。
经过了一周加起来不足三十个小时的睡眠,陈丹拖着巨硕的行李箱回到了一千五百公里外的故乡。
之所以在疲惫中度过了一周不过是因为大学期末考的压迫。陈丹不是什么努力的人,能上一个遥远的二本只是因为一直有着好运气,又带了少许的聪明。
家在一个城市的末尾,这个末尾仿佛就是落日坠入深渊的地方。回来的陈丹披了一身夕阳,兼备风尘仆仆。
家门打开了,没有人。窗帘挡住了光,透出一点晕黄。陈丹的家人一直有个习惯,如果出门一定要将窗帘拉上。她只需打开家门的一瞬就知道有没有人欢迎她的回来。巨大的行李箱滚过了门框,随手被撂在了地上。脱掉鞋子躺在床上,举起新买不久的小米手机,陈丹发现,4G的网已经上不去了,信号也只有两格。然而这里并不是在大别山深处,只是一片拆迁地,恰好成为了整个规划中最后的地方。陈丹已经记不得多久了,六七年以来,她看着这片地方一点点的流失,菜市场走了,大部分居民走了,台球厅与网吧走了,饭馆走了,除了剩下的两个小区,能走的基本都走了。
陈丹百无聊赖的睡了一觉。醒来后发现厨房有流水声。再过十几分钟,头发略显花白的妇人叫她来吃饭。说实话,陈丹在外地漂流这么久几乎没有怎么想过母亲,即使看到她日渐凹陷的双颊也没有太多的动容。陈丹只记得,她知道母亲当年想要一个男孩,以及在不久之前意外得知,她想要尽早回到自己家乡,想在家乡购一处房子,所以已经在准备首付同时让还没毕业的陈丹添个贷款。陈丹得知此事,只有无言。
”明年暑假我就不回来了“陈丹囫囵着碗里的饭菜,”我要在学校考研“。
”咱不想那么高的事”。妇人听了面无表情的夹起一枚白菜叶。
陈丹没有再说话。母亲的饭菜做的一如既往的糟糕。她突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回来,是为了吃寡淡的白菜叶还是为了没有网,为了和一个如同陌生人的人来讲述自己的人生规划,还是为了在饭后摔盘子摔碗吵一架。
她放下碗,走回房间关上门。屋内漆黑,只有桌子上带着烫金字的圣经封皮擦出一点点亮。这是一个基督教家庭。爸爸每天上班下班看电视,妈妈每天去教会或者待在家,陈丹过早的就拒绝了母亲对她受洗的要求,所以母亲一直认为,陈丹身上是有撒旦存在的,否则当时一个不过十五岁没有独立经济的人怎么能就这样非常不服管教的生活着。她与这个家庭格格不入,上学时逃课去网吧,写一些有的没的的诗词歌赋,下学去打球,去练永远投不进的三分。陈丹的生活在她父母的眼里就像做梦一样的不现实与荒诞。她重新躺在床上,耳边传来另一个房间里母亲的睡前祷告。
陈丹第二天去了姑姑家。姑姑第一句话问,有没有对象。第二句话开始抨击陈丹种种在大学里的作为。陈丹并没有好好学习的事实加上她一直在网络上抱怨大学多么的无聊与老师多么的讲不出货真价实东西的事在姑姑眼里简直是难以容忍。“你管它老师上课教不教,你好好学习你的就对了”,姑姑边打毛衣边语速飞快“还有当时大一不就和你说让你赶快看见那条件好的就撒网上,赶紧的谈个恋爱,现在还不抓紧吗”?陈丹默默吃完了姑姑放在茶几上的各色零食与水果,过了半个点,就离开了。
这是这些年里少见姑姑的次数,她一直帮着自己的女儿带双胞胎,忙的不可开交。陈丹一直记得小时候生病姑姑给自己拿的大包大包好吃的巧克力饼干,还有上大学的每年冬天都会给自己发一千块钱让去买羽绒服。后来微信推广了,发钱的方式就从现金变成了红包。然而这个时候自己的母亲还是用着步步高当年成产的按键机,陈丹说了多次,母亲从来没有换过,也从来不相信支付宝和滴滴打车,她说这不是她能享受的生活方式。
陈丹是理解母亲的。她从一个村庄跳到了一个城市,城市又在迅速疯狂的发展着,她没有办法理解这个时代的日新月异也想象不到社会的推陈出新。陈丹同时又是厌弃母亲的,自问自己家也绝非家徒四壁,为何就死活不愿意接受新的东西,新的世界,只是日日沉睡在出埃及记的查经与朗诵中,在这个宗教管理尚不完全的当下将未来寄托在一方小小的经典上。
陈丹回到家里,端起碗,只觉得寂寞。
她不知道要和家里人说什么。她难道要说自己在学校的两个学分一直没有正常录入,从教务处到下边的老师都在推三阻四一年了不肯处理?难道要说她的某个老师一直在拿三俗当艺术并在课堂上自吹自擂?难道说她很累她想毕业了回家但是不想每天看到的是如此粗糙只为了填肚子的饭菜?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可是她并不知道怎么说,如何开口,跟谁说。
后来二本毕业的陈丹自己一个人去了遥远的北京。经历了毕业季的忙碌与找不到工作以及北京地下室的闷热,现在勉强能靠着自己过一点看上去体面的生活。这个城市真大啊。有那么多的博物馆和有趣的地方,有那么多有趣的人和有趣的故事,除了深夜回家一间蜗居的房子里徒生的冰冷,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却是再好不过了。
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故乡与花花绿绿的世界相比,故乡才是更奢侈的一个。
陈丹想,如果人能随心所欲流浪到老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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