尬媒

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哪家只生女没生儿，等到女孩成年后，就帮她找个对象，像娶媳妇一样迎进家门，俗称“招郎”。招郎所生的孩子，跟母亲姓，意为女方家传宗接代。但凡愿意招郎的男子，大多因为家贫兄弟多，而对方女孩家殷实，嫁过去不仅能为家里人挣来一份聘礼，而且生活能过好点。

一

当玉梅婶子托付我为她的三儿子找个对象，愿意招郎上门时，看着那小伙子帅气机灵的相片，我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老实八交的二哥只有两闺女，大姑娘月儿今年24岁，虽然个子矮小，但秀美聪明。这个小伙子相貌英俊，又有技能，且26岁的年纪，与月儿正相当。何不给月儿牵个线呢？于是我试探着问玉梅婶子:“三儿自己愿意招郎？有什么条件没？”

“三儿听我的话，他爸一年四季只晓得喝酒打牌，喝醉了就打人，从不管他哥仨。自从我离婚回老家后，老二老三都已经三年没回家过年了！我离婚也是没办法。”玉梅婶子哽咽着说，“他们想我，可是怎么办呢？来了住哪里呢？如果不是遇到你元宝叔，我都没地方去，我都连累你元宝叔了，他儿子现在还不理他，父子俩不说话……”听着玉梅婶子悲伤的自责，我想，女人嫁错人真的比投到猪胎还悲哀。

“那你们要多少聘礼呢？”我接着问。

“不要聘礼，只要女方家能好好待三儿，他们俩感情好就行。”

“我老公二哥有两个女孩，不知道招郎不？父母都挺忠厚的，只是家里条件差，家里还住着小平房……”我的话没说完，玉梅婶子赶紧抢过话头:“条件差要什么紧？只要勤快，共同努力，几年就能把屋修起来。你介绍的人家我放心。”

那一刻，我很感动。我得帮这个孩子找个好对象，我想。

二

我对玉梅婶子还不甚了解，只熟识元宝叔。元宝叔是个勤快实诚的人，早些年在外打工攒了些钱，帮儿子在城郊买了套私房，娶了媳妇又添了孙子孙女，按说应该享受天伦之乐了，没成想老婆患上了乳腺癌，他把钱全花在了医院，也没留住她。元宝叔的儿子儿媳把爹接到他们打工的地方，帮他们带孩子。忠厚的元宝叔被儿媳吆来喝去，感觉孙子就是皇帝，自己就是孙子，没几天就蔫蔫的了。儿子怕他得病，让他把大孩子带回老家上幼儿园。

一天，元宝叔送孙子上学后回家，对面遇见一位个子高挑的大眼睛中年妇女，背着个大黑背包，拎着一口旧皮箱，满面风霜地走来。到跟前后，她停住脚，向元宝叔上下打量一番，惊喜地叫到:“元宝哥，还认得我吗？”

元宝看着对面笑颜如花的中年妇女，老老实实回答:“你是哪个？记不清了。”

“我是玉梅呀！小时候有一次我去姑姑家，河里涨水了，我不得过河，你还背我过河哒滴呢！我一直记得你。你和兰芝姐结婚后，我还看到过你，你现在还是那时候的样子，没怎么变老呢！”玉梅一下车就遇到熟人，开心得像只喜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元宝终于想起，比自己小十多岁的那个小丫头——走共同亲戚时他照顾过的玉梅。

元宝叔的郁闷很快被玉梅赶到了九霄云外，他们欢快地聊童年，聊结婚生子，聊生活的艰难，聊各自的不幸……由哈哈大笑聊得泪水渐渐模糊双眼，最后聊得元宝叔放声痛哭。玉梅一边擦着眼泪和鼻涕，一边递给元宝叔一包纸巾，纸巾包上写了个电话号码:“哥，哭出来心里舒服些，今后想找伴说个话，就给我打电话。”玉梅抹着眼泪走了。

从此，元宝叔慢慢恢复了以往的精神气。当元宝叔决定把玉梅接到家里来住时，告诉儿子儿媳:“玉梅饿了给我做饭，冷了为我添衣，我要把她接过来和我作伴。”儿子没吭声，儿媳说:“给你打伴可以，不准扯结婚证。今后莫想打房子的主意。”不扯结婚证？玉梅对元宝说:“那就算了吧！我只想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元宝叔重新获得幸福，哪肯轻易放弃，他再也不想离开她——即使儿子儿媳以断绝父子关系相胁，他还是坚决和玉梅领了结婚证。领证那天，他心情沉重地给女婿打电话:“你们俩也反对我和玉梅结婚吗？如果你们俩也反对，我和玉梅就不再回来了。”女婿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接着说:“爸，只要你幸福快乐，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支持！”

玉梅婶子和元宝叔的爱情故事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那都是我兄弟媳妇告诉我的——元宝叔是她亲爹。

三

凭我识人的经验，元宝叔是个靠得住的人，他找的玉梅婶子也靠得住，婶子的儿子应该扎实吧。于是，我拨通了二哥的电话——孩子的大事，肯定要先通过父母嘛！我顾不得自己曾经嘲笑过媒婆，忍不住想牵红线了。

在我看来，只有两闺女的二哥肯定是要招郎的。前不久小丫头得了抑郁症，今后招郎肯定不合适。大丫头月儿正当谈婚论嫁的年纪，现在正好有这么个现成的帅小伙愿意招郎，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事。

“什么事？”二哥在电话里问。

“月谈男朋友没？”我还是挺谨慎的，万一孩子谈了呢？岂不是有点尬？

“没有。”

“月今后是不是要招郎呀？我知道有个小伙子……”我抑制不住兴奋，一口气把我所知道的对方信息一股脑说了出来。

“我不招郎。”电话里传来二哥闷声闷气的声音。

“啥？都嫁出去？你们老了怎么办？”我有些不信。人家都想尽办法招个女婿进来，他倒好。

“你问月儿。我哪得钱招郎？”

“对方不要聘礼什么的，只要你们对孩子好。”听到我再三劝说，他无奈地说:“屋都没得，招郎住在哪里？”

我愣住了。确实，招郎不要钱，可是没地方住呢。

四

晚上，玉梅婶子给我发来语音:“你二哥的闺女招郎不？”我有点尴尬:“他不招郎，他家屋没修，没地方住。”

“屋没修不要紧呀，可以今后再修呢。”

“那我再问问啊？”听到玉梅婶子一无所求，我觉得家境贫困的二哥应该抓住机会。我又拨通了月儿的电话。

“三婶，什么事？”月儿问。

“给你说个男朋友。”我火急火燎地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月儿听。末了，我说:“月儿，一个人长大后就不仅仅是为自己活着，要有责任感。你不招郎，今后谁照顾你爸你妈你妹？”

“我嫁出去后也可以照顾他们呀！”

“可是人家愿意帮你照顾娘家的老老小小吗？再说婆家也有老，你嫁到了婆家，就要以照顾他家老人为主。”说实话，我有点气愤，觉得月儿太不懂事了。

“我家还没修屋，我会把家里弄好了再嫁。不是出嫁还会收到聘礼么？”

“儍丫头，聘礼你们能落下吗？出嫁时娘家还要倒添上很多呢，如果没添的，也不要落下人家的聘礼，不然婆家人会瞧不起你的。招郎在家什么都是你做主，就没有人瞧不起你。”我毫不隐晦地说出我的主观理解，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我只是太想她留在家里帮她父母一把了。我也确实瞧不起收聘礼卖丫头的行为。

“谢谢你的好意，我不想招郎！”月儿挂了电话。

五

第一次做媒，不成，我感到有些尴尬。其实，对于曾经嘲弄过媒婆的我来说，做媒原本就是件尬事。但是这次尬媒，让我深深感受到那些被各种原因踢到生活最底层的人的种种无知和悲哀。

玉梅婶子——那个想把成年儿子塞给别人的母亲，认为养大儿子送给别人时，对别人无所求，别人就会觉得你好，就会接受孩子。其实不然，越是这样，别人越不敢接受。孩子不仅仅是养大，还要教好。当孩子有强健的体魄，有尊严，有骨气后，他们不需要依靠任何人，都有寻找幸福的能力。

我杞人忧天担心的二哥，在老公五弟兄中，最老实，最勤劳能干，但做事没目标，没计划。我家买房后那几年，因借了债，老公手头的零花钱极少，没钱打麻将。二哥心疼他弟，当众责怪过我把老公管严了，我当时虽然气恼，但过后并不怪他，因为他是个没原则的善良人。他挣了钱后，听说是让老婆孩子随便花的，现在两个孩子大了，周围人家的房子一栋比一栋盖得高，他家还是二三十年前结婚时盖的小平房。一个勤劳善良的人是值得尊重的，可是，如果勤劳却无规划，善良却无底线，那勤劳又有何用？善良还会滋养恶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