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说:哲学到最后就是一片虚灵。此时哲学就是美学。其实,不只是哲学,人生到最后也是一片虚灵。只有这样的人生才是美的。爱情也是如此,真正洞彻心灵的爱情,一定是一片虚灵。任何现实中的爱情和婚姻,无论其多么美好,都是伤身的。
那么,什么是爱情之一片虚灵?
夜深人静的时候,你感受到来自天边的千年的呼唤与等待。此时,当然是伤感的,但也不完全是伤感,因为它吉祥朗彻、了无纤尘。虚灵就是有而不有即无,无而不无即有。虚灵让你不要执着于现实,但又不是空无的幻想,它是可以触摸的,它是如此的切近。
美与快适不同。
快适是纯感觉的,它依赖物质性的东西,一旦物质性的东西消失,快适就没有了。快适只是满足人的欲望。但美不同,美恰恰是要空掉物质性的东西,除去功利性和目的性的东西,它不是满足欲望,美最终是提升人的境界。美是道德的象征,是人生真正的幸福。
儒家讲“化”,道家讲“无”,佛教讲“空”,其实都是让人进入虚灵的境界。
图片来源于网络(一)、古典诗词中的空灵之美
在中国传统艺术中,具有空灵意境之作品比比皆是,且历史悠长。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诗经 采薇》);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陶渊明:《归园田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和靖:《山园小梅》)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姜夔:《暗香》)。
对于这种虚无、空灵之诗境的体认,诗论家多所宣扬。如: 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司空图:《与极浦书》引戴叔伦语);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张炎:《词源·清空》);清空二字,亦一生受用不尽,指迷之妙,尽在是矣。(陆行直:《词旨》);张问陶曰:“诗到空灵艺始成。”(《孟津县寄陈理堂时客武陟》);周济曰:“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介存斋论词杂著》)
图片来源于网络(二)、良知作为空灵的哲学根基
空灵与德性圆满的自适生活。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孟子·尽心上》)驩虞即是喜怒哀乐之色溢于表,而皞皞则是淡然无求发于外。就其表现出的精神境界言,前者浓郁而暴露,后者淡雅而温润。这种生活,依据王阳明的理解,“全是淳庞朴素,略无文采的气象”。(《王阳明全集》卷一《语录一》)。
一种以德性精神为主导的文化,其在精神境界上必然认同淡雅、简远、虚灵,而非浓郁、暴露、固执,而我们对于艺术之空灵之美亦必须在这种德性文化背景之下方可真正得以认识,因为空灵之美正是这种文化的具体体现。
明儒吴与弼于“日记”中载:“二月二十八日,晴色甚佳,写诗外南轩。岚光日色,昽映花木,而和禽上下,情甚畅也。值此暮春,想昔舞雩,千载之乐,此心同符。”(《康斋集》卷十一《日录》)
但是,为什么有的人能享受到这空灵之美,有的人却享受不到。
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逍遥游》)
空灵之美不是用眼睛去看的,而是用心去看的。看到空灵之美是需要精神条件的,那就是没有被玷污的良知(《精神的婚恋》);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王阳明全集》卷二《语录二》)。
沉静在空灵之美中的学员
良知的本体就是虚灵的,所以,由良知看物,亦是虚灵之物。
什么是物?当我们这样问的时候,我们总是基于实用或材料来看物。当我们问什么是物的时候,我们是问物把什么召唤了出来,物使什么在场了?此时,物既不是材料,也不是用途,它是空灵的。
诗歌应该写这样的物。爱情应该写这样的爱情,你不要写与一个具体的人的情感,那一定是很糟糕的。世人多以为,诗家之极致乃情境交融。斯乃浅见也。诗家之极致乃在见物不见情,既而显境之空灵。“木末芙容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此之谓也。诗境何以必见物不见情而显境之空灵?盖“远”也,“淡”也。何以必“远”、“淡”,盖审美无功利也。情之放不下,故不能无功利,是以亦不能远,不能淡。由是不能成诗家之极致。
故“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皆情之放不下。故不若“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与“宝帘闲挂小银钩”也。此时则情皆放下。情之能放下,即无功利,必能远能淡。
故空灵必描画虚灵、剔透之物,不可以情累物,以气使物也。
不然,物即色重而丽,气浑而浊,非空灵之物也。但“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徒以气使物,非空灵意境。太白气盛情重,故空灵之意境少。是以太白有纯粹之诗才,无入道之境界也。由是可知,情放一分,气清一分,意境即空灵一分,离道即近一分。
诗不必抒情,然诗须有空灵之意境。
常以为有抒情诗、说理诗与叙事诗,此亦浅见也。说理、叙事非诗之当行。何也?曰:无意境故也。诗不必抒情,只须有个空灵之意境亦足矣。何以诗须有空灵之意境?曰:人之入道,常非说理而使然,乃在空灵意境之感召。人之灵光爆破,窥破天机常于此时。故说理乃入道之准备,人之最后截断尘缘而入道处定不在说理时,必在意境之灵现处。人之最后之所成以二点说之:一曰情之放下;二曰诗的。抑或可如此说:若情之放下,则其人生必定是诗的。
什么是诗意呢?
你会写诗未必就有诗意,会朗诵诗也未必就有诗意。会写诗或朗诵诗这都是人的一种特殊才华,就如一个人会唱歌一样,这与诗意毫无关系。一个人整天写诗或读诗,可能离诗意依然很远。诗意一定与道相关,诗意就是道的临近,就是以生命去灵现道。故诗意与写诗可能没有任何关系。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图片来源于网络(三)、空灵之美的精神归往
海德格尔说:“每个伟大的诗人都只出于一首独一之诗来作诗。衡量其伟大的标准在于:诗人在何种程度上被托付给这种独一性,从而能够把他的诗意道说纯粹地保持于其中。”诗或艺术不能至于空灵而归向那独一之诗,皆是人生的点缀,可有可无,但空灵的诗或艺术却不是人生的点缀,乃是人生的根本使命,因为这种使命肩负着“大道”灵现。
空灵的诗不是在抒情,它肩负着“道”的使命。
海德格尔说:“在贫困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之踪迹。因此诗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时代里道说神圣。”这意味着,每个人都应该是诗人,且应该以自己的生命去担负那种使命,既而完成那首空灵的诗。而这一切乃系于良知灵明的全尽朗现与透露,这也意味着圣人是那惟一的诗人,圣人的世界与生活就是那首空灵的诗。而一般的诗人尚不是真正的诗人,其诗作——哪怕有些许空灵之意境——亦不曾是那首空灵的诗。
一个诗人的独一之诗始终是未被道出的。无论是他的任何一首具体诗作,还是具体诗作的总和,都没有道说一切。可是,每一首诗作都是出于这首独一之诗的整体来说话的,并且每每都说道着这首独一之诗。从这首独一之诗的位置那里涌出一股泉流,它总是推动着诗意的道说。
独一之诗已消解了具体的诗作,而是那与道合一的神圣生活。故海德格尔说:“词语崩解处,一个‘存在’出现。”这意味着,真正空灵的诗不是语言可以写出的,它存在于与道合一的圣贤人格与生活之中。一般的诗人之所以没有道出那首惟一的空灵之诗,并非艺术的技巧不够,而是生命之空灵明觉不足。而庸众在尚未完成那首空灵之诗之前,只能在圣人的生活光景里熏染,或依据空灵之诗去感召,因为人之灵光显露,窥破天机常于此时。
图片来源于网络✦ 嘉宾简介:张晚林,男,1968年生,湖北大冶人。工学学士、文学硕士、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现为湖南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湘潭市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研究会副会长,《知行国学》大讲堂金牌讲师。2009年创办弘毅知行会,以求弘扬中国儒学,践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文/张晚林
编辑/姜恬恬
责编/刘承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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