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CP:狄白。
*《名侦探狄仁杰》的民国AU。
*人物关系大洗牌。
*不喜勿入。
*【第一章】、【第二章】、【第三章】、【第四章】、【第五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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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鸿门宴
这年的秋天平淡如流水,倒不是说没有任何大事发生,连绵不断的大小战役几乎每隔几日便会登上报纸头版。看报的人不懂前线战士的切身感受,他们所能感觉到的,只有日益见丰的麻木——一种来自于太阳底下无新事的麻木。
直到天气渐冷呵出白气,再迟钝的人也感觉到了笼罩在沪上那歌舞升平之下的暗流涌动。十一月底,日方与新政府正式签订了《日华基本关系条约》,条约签订之前,云缥缈在松井纱由美的陪同下,连夜坐火车回了一趟南京。
云缥缈在南京无非是出席了各种酒会,说着不过脑子的恭维老话。倒是近来松井对她的行程颇感兴趣,云缥缈希望只是自己多心。好在南京方面一如往常,没出什么岔子。这次她在南京国民政府结识了一个译电科的女孩子,姓顾,是汪主席派来陪她喝酒解闷的,古灵精怪又冰雪聪明。这件事让云缥缈费解很久——如此的一个女孩子怎么会为伪政府做事。
不过她也没有困扰太多,左右都是逢场作戏的人。她既然能和松井纱由美逢场作戏,自然也可以和顾晓梦逢场作戏。
日子终于到了她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一大早便有日本兵的军靴声重重踏在客房外的走廊上,云缥缈洗了把脸靠在门边,她没打开门,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偷听外面的动静。
好在松井纱由美就住在她的对门,隔了层门板也影响不了太多。隐约之间,她听见领头的那个日本兵对松井纱由美说,76号的人在霞飞路上发现了一个电台,心中不免一惊。虽然她的电台还老老实实待在百乐门的地下室,可这被发现的电台一定是她们的同志的。
松井纱由美沉下脸,把那个日本兵领回房间等待聆听详细汇报。她关上房门,彻底断了云缥缈的窃听源。
事情倒没有云缥缈想得那么复杂。
76号的侦听车巡逻到霞飞路上的时候,在霞飞路的某一间住宅楼附近监听到不明波频。走狗们连忙冲进那间有不明波频的屋子,发现帘幕背后有一个正在运作的电台,桌上放着杯茶,水面上还萦着白气——至于那使用电台的人,早已不知所踪。
特务头子绑了这间屋子的户主前来问话,户主满脸惊恐,问他什么也一概不知。他只知道这屋子半年前被租给了一位戴眼镜的先生,那位先生出手阔绰,一下就交掉了一整年的租金。除此之外,他就什么也都不知道了。
寻觅这位租房子的人宛若大海捞针,更何况都已经是半年前的事,再怎么严刑拷打那位户主也无法得到一个准确的肖像描述。
白元芳得到这个消息,还是一天午餐前。那天他刚从中药铺掌柜那里截了份情报,正愁联系不上“老千”,无处将情报传递出去。武姨趁狄仁杰上班还没回来,接过他手里的情报,告诉了他这个消息。向来这种事情,她都是能避着狄仁杰就避着狄仁杰,毕竟在她看来,着实没必要牵扯进来一个本就知之甚少的无关人员。更何况,这个无关人员还是她远在北平的一位旧友白帝城托孤托付给她的。
“最近你的上线都不会跟你联络,他的电台被76号的人给缴了,你的电台暂时静默,如果有事,‘老鬼’会通过我通知你的。”武姨一边说着一边削荸荠,白元芳见了,也搬了把凳子过来帮忙。“姨,那我上线他人没事吧。”
武姨愣了愣,突然笑了,笑声中掺了点轻蔑。“他能有什么事,就是损失了个电台,心里堵得慌。”
厨房里的煤球炉子上煮着一只砂锅,空气里漫着一股淡淡的鸡汤和火腿味。白元芳嘴馋,知道武姨的口味,猜测那锅子里大概做的是煮干丝。
“你最近就老实点,别给组织上添乱。”武姨还在那里絮叨,“天塌下来还有‘老千’‘老鬼’他们呢,别瞎操心。”
白元芳点头应下,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可突然想起武姨原本好像是国民政府的官太太,怎么也插手到他们地下党这边。他又嘴欠,在这类问题上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武姨不像狄仁杰,狄仁杰遇到这类问题向来都是顾左右而言他,武姨倒是坦诚,直接一根指头戳向白元芳的脑门,数叨他不务正业,就知道记得这些乱七八糟的。
她说,你只要记得我是中国人就好。
话虽这么说,可白元芳哪里是能轻易闲得下来的主。
平日里,他除了给报纸供文以此谋生,就是打着踩点的旗号出入各种日本人会出入的场所——从百乐门跑马场到海关总署,就连方家的发展银行也不放过。每次来去之间他都是打着方起鹤的名号,招待见他是方先生的亲戚,也不阻拦,就当卖方家一个人情。
若不是有一回他在长江航运公司被下来巡视的方起鹤抓了个正着,方起鹤还不知道这位白少爷已经打着他的名号耀武扬威好久了。
方起鹤本来就因为莫名其妙接了谢歩楚在海关总署的烂摊子而焦头烂额,这下被白元芳这么一闹,真是一点好心情都不剩下。他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好言好语耐着性子问他白少爷能不能寻点正事去做。
航运公司毗邻苏州河,这条黄浦江的支流,是沪上人民的母亲河。阳光一落,河里的水便像鱼鳞似的闪闪发光。白元芳靠在墙边,看着河里那些大大小小样式各异的船只,仿佛自己站在高耸入云的通天浮屠塔内,居高临下睥睨众生。心中蓦然,不知怎的竟产生了一丝意外到来的悲悯。他笑了笑,随即恢复在方起鹤面前的玩世不恭嬉皮笑脸,故意拉长声音,道:“起鹤哥,我就是在做正事啊。”
原有斋院子中间放着一张摇椅,方起鹤闲得无趣,去前厅找点新鲜的玩意。
他刚到原有斋的时候,原有斋内只有他的旧相识狄仁杰一个人。狄仁杰低着头,站在柜台后面敲算盘。按理说,在狄仁杰闹着要从发展银行辞职之后,他是不愿见到方家人的,觉得尴尬。好在他同方起鹤之间没有多少芥蒂,方起鹤也不是别的嘴贱的纨绔子弟,心里清楚哪些话能调侃哪些话不能调侃。方家少爷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一如既往,同狄仁杰客客气气地打了个招呼,顺便问了问诸葛王朗的去向。
狄仁杰抬头瞥了他一眼,随即低头专注于面前的账目。他指了指布帘后面的院子:“我们老板在后面的厢房做瓷器修复,方才特地嘱咐不许人打扰。你要是找他,就先在院子里等等吧。”
可左等右等也等不到王朗出来。他等到下午五点,等到连狄仁杰都下班回家了,王朗也没有从后院厢房里发出半点动静。要是狄仁杰没走,他等不及也可以开溜。但是狄仁杰走了,如果他再离开,就意味着没有人关店门了。
别无他法,方起鹤只好从前厅柜台下面寻了个话本,坐在院内的摇椅上有滋有味地看着。
这话本有点意思,讲的是封建王朝权谋斗争的。
故事巧妙地隐去了所发生的朝代,让后世读者无迹可寻。不过方起鹤想了想,兴许这是发生在中晚唐的故事。经历了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的盛世,而后又遭受外族入侵内忧外患,这样的模式似乎可以对应在历史上很多大一统的封建王朝。毕竟,这也是事物发展的规律。
但方起鹤也不知自己是怎么的,竟如此愿意先入为主地把故事背景定在唐朝。
元曲里有一句话,方起鹤十分喜欢——“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事情不发展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究竟输赢哪般。
一个愣神,他竟然没有注意到王朗已经从厢房里走出,悄声绕到了他的身后。
王朗见他在看那本自己闲来无事随手瞎写的话本,噗嗤笑出声来,“你从哪找到这个的。”
“柜台下面放着的,估计是你那个账房把它搁在账本底下上班时间摸鱼偷看。”方起鹤从来没觉得自己和狄仁杰曾经或者现在是队友关系,所以卖起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王朗把那话本从方起鹤手里抽走,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靠在摇椅把手上,凉风阵阵吹在脸上,吹得人也清醒了几分。“话本多没意思呐,反正世间权谋不过为图一时痛快。我就认识一个人,与人相谋不在乎功名利禄得与失。”
这话听着倒新鲜。
古往今来,不管是为人出谋划策的谋士,还是重重高台上拥兵自重的臣子,哪个谋权篡位为的不是拥江山万里享富贵无边,亦或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只是究竟是真清君侧还是假清君侧就得好好琢磨一二了。
像王朗今日所说只是为了图一时痛快的,方起鹤还是头一次听说。“一般来说,会说出‘我认识一个人’的,说的都是自己。”
王朗笑笑,没有回答方起鹤的话,反而问他,你这大下午的跑来原有斋,肯定不是觅个话本寻开心来的。方起鹤一拍脑袋,差点忘了正事——他是来送请帖的。这周五方家在远东饭店设宴开酒会,盘算着快到年底,寻了个机会请了不少同方家有业务往来的沪上名门。诸葛王朗再不济也在发展银行里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保险箱,肯定是名单上早已定好的贵客。
天气渐冷,方家从东北那边的本家定了三件皮草送到霞飞路。
管家送来的时候,白元芳刚吃饱饭,靠在武姨家的沙发上没个正行。这天是单数日,轮到狄仁杰去厨房收拾碗筷——他俩最开始是通过石头剪刀布的笨办法来,后来白元芳输得没边,嚷嚷着狄仁杰出老千。最后还是武姨出面打了个圆场,提议让他们分单双日,这样公平。
没等狄仁杰把碗筷收拾干净,他们便听见隔壁25号传来一阵门铃声。白元芳同武姨对视一眼,都想不明白究竟是谁会在这个点来敲自家家门。
他毫不情愿地站起身,理了理西装下摆上的褶子,打开武姨家的家门探出脑袋望向隔壁自己家家门口。
公共自来水龙头边坐着街里街坊的大娘嫂子在淘米洗菜,她们的手在冬天冰冷的自来水下冻得发红。隔壁角落里堆着的蜂窝煤被水溅到受了潮,楼上住着的那位执拗的老爷子眉头一拧用力关紧了窗。25号房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个白元芳觉得身影眼熟的中年人,那人听见26号门轴开合声,转头看了过来。白元芳这才彻底打开26号的房门,半个身子站了出去——“管家叔!”他高兴地打着招呼。
方家的管家指挥着家里的丫头婆子把三个大纸袋拎进武姨家,狄仁杰见了,忍不住嗤笑——他们有钱人家就是喜欢讲这些莫须有的排场,送三个纸袋子都要弄一堆人进来送,也不嫌阔绰过头把腰给闪了。
白元芳手快,见着那几个纸袋子就忍不住去拆。管家怕他拆错了,还不忘指着其中一个袋子为他引路——那袋子里装着的是一件漂亮的褐色皮草。“这是谁送来的?”他问管家。管家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只好一五一十说是大小姐托人从东北定的。听到这里,白元芳才松了口气。无功不受禄,这要是起鹤哥送来的,别说是皮草,就连普通的文房四宝,他都不敢无缘无故收下。
不为别的,方起鹤这个人太贼,收他东西是要为他卖命的。这种赔本的买卖,白元芳又不傻,不会做。
白元芳欢喜地穿上之后,想了想,又准备脱下。可还没等他脱下,管家就开口了。
“大小姐知道表少爷你向来不喜欢生扒皮毛的野生皮草,所以这些皮子还是从八少爷的人造皮草厂来的。”“咦?八哥不做医生了吗?我记得那会我妹妹就是见八哥学医所以也嚷嚷着要学医的。”“八少爷弃医从商,早不干了。”
倒有些可惜。
说起这位八少爷,那还是白家兄妹稍长大一些后在东北的方家本家遇见的。他同白元芳差不多大,可能就差个几个月的年龄。倒是白洁,成天跟在他身后像个小跟屁虫似地唤着人家“小八哥哥”。叫久了,是个人也明白这称呼听着特别像隔壁大爷早晨遛弯逗鸟时在叫着他那笼子里的家雀八哥。
那会方家老太太正好生病住院,他们这些做外孙外孙女的自然要回东北本家探望。他们刚到东北的那天,就听说方家人在医院差点跟一个护士吵了起来。事情说来也气人,那护士自从方老太太住院后就没给方家人好脸子看,一而再再而三。这天特别过分,方家人去请护士过来换药,结果那护士白眼一翻,当着老太太的面就说道:“你们家八少爷不就是医生么,家里有医生还来看什么病,让你们家医生看啊。”
这话说得哪里像人话。那你这个护士也是学医的,以后生病也千万别来医院请别的医生看,自己在家自愈了那多皆大欢喜。
且不说这世上还有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这个理,就光她这态度,就能被投诉到死。
方家人的管家当时气得差点动手打人,想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种医护界的败类,可想想这毕竟还是在医院,直接调转脚步去找护士长投诉了。回来以后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背着老太太跟他们几个小辈的少爷小姐们一顿痛骂这才堪堪解了心里的恨。
后来听说,那护士下班后在回家的路上被小流氓给打了。方家人只当是天道好轮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种行业败类。可白元芳心里清楚,那根本不是普通小流氓,那分明就是方起鹤找来的打手。他可亲眼从书房的窗缝里看见方起鹤给了几个社会仔的头头一笔钱,让他们去把那行业败类暴打一顿。
“别打死,留口气。”这是方起鹤亲口说的,“惹到我不要紧,可她惹老太太不开心了,这就不行。”
“那剩下两个袋子里装的是什么?”白元芳穿上人造皮草后就舍不得脱下来,寒冬里,饶是武姨房里的炭火炉烧得再旺,也架不住从门窗点点渗透进来的凉意。
“也是皮草,一份是给狄先生的——”狄仁杰惊讶于居然还有自己的份,也算是沾了白元芳的光,混了件皮草过冬。“——还有一份,是给顾太太的,感谢顾太太近来费心照顾我们表少爷。”
狄白二人看向武姨,武姨脸色一沉,面露疑色——不为别的,就为方家人怎么会知道她是顾太太?在武姨的记忆里,她就没对几个人说过自己早逝的丈夫姓顾这件事。狄仁杰知道,那是因为他爹在北平同他说起的;白元芳也知道,那还是狄仁杰说的。就算晓梦还住在霞飞路的时候,街里街坊也只会管她叫武姨而绝非顾太太。
还没等她的下一步怀疑到来,管家从包里拿出三张请帖,放在桌上。临走前他说这周五方家在远东饭店设宴开酒会,还请三位赏脸过去捧场。
这下武姨算是明白了,这哪里是酒会,这分明是鸿门宴——方家人想要先礼后兵的心昭然若揭。
没过两天到了周五,武姨换上一身让人耳目一新的黑色丝绒旗袍,领口缀着水钻。外头裹着方家送来的皮草,她还不忘在手腕处喷上最时兴的法兰西香水。白元芳从未见过武姨穿成这样——记忆里,武姨总是穿得很素,蓝染格子,粉黛未施。
如今衣服一换妆容一变,整个人倒是威仪了起来。
白元芳张张嘴,刚想说什么便听见厨房里热气顶着水壶盖发出响声,他匆匆赶去厨房,把炉子上的火关了,将开水冲进暖水瓶里。
武姨对着镜子把前一天新烫的头发拢了拢,“方家请的是顾太太,又不是你武姨,当然得收拾得像是顾太太。”“你就不怕方家请来日本人或是军统中统的‘转变者’?”白元芳给自己泡了杯茶暖手。“怕啊,不过怕又有什么用。”她没有告诉白元芳的是,即使她怕,也绝对没有那么害怕。她那已故亡夫的影响势力不容小觑,再加上她自己家里也经营着一些帮派上的生意,日本人疯了才会拿她开刀。她不愿见这些人只不过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晚上交给你个任务。”武姨突然开口,“阻止教堂新来的神父同松井纱由美交谈。”
白元芳皱眉,不明白这究竟是来自于组织的任务还是来自于武姨个人的。
狄仁杰这日下班早,准确地说是原有斋打烊早。
王朗让他提前两个小时下班,回家换身衣服。一个店铺总共就俩人,老板伙计都是要去方家的酒会,自然别的话也不用多说——一个准假一个早退,彼此心照不宣。
等他赶回霞飞路准备换身衣服同武姨和白元芳一起前往远东饭店的时候,他发现白元芳不见了。
离酒会开场只剩短短一个半小时的功夫,眼下缺了个同方家要好的角儿,怎么地也让狄仁杰心中惴惴不安。他问武姨,武姨倒是不急不促地在给手上的指甲涂着蔻丹,说小白替她去石库门取一件东西了,过会就回来。
方家派出来接他们的轿车停在马路口,白元芳匆匆赶回,怀里捧着个沉甸甸的木头匣子。他问武姨,这匣子怎么处置,武姨只让他捧着,等酒会上见到方董事长再说。
他也好奇过那沉甸甸的匣子里装的是什么,可一想到武姨或是那给他匣子的人,他就没那么好奇了。
武姨说,这是给方董事长的。既然是给方董事长的,又怎么可能是坏东西。
轿车来到远东饭店门前,白元芳帮武姨捧着匣子,三个人一同往已经点缀得金碧辉煌的大厅里走。说是三个人一同往前走还有失偏颇,该是他俩跟在武姨身后,三个人像早十年前的上海滩黑帮老大出巡一般。
远东饭店对于白元芳这个踩过多次点的人来说,亲切得像是进了自己家,都不用靠侍者引路,他自然而然能熟门熟路地找到宴会大厅的门。方起鹤站在大厅门口迎来送往,他见了方起鹤,一面打招呼一面问道:“念鸾姐呢?”“身体不适,抱恙了。”方起鹤意味深长。可到底是真病了还是假病了还有待考量,狄仁杰看破不说破,自知没必要在宴会大厅的门口戳穿方董事长,乖乖闭了嘴。
“对了,顾太太。”在他们路过方起鹤身边的时候,方起鹤叫住了武姨,“我大姐请您到后面雅厅一叙。”武姨,不,该说是顾太太了。顾太太颔首,伸手接过白元芳一直捧着的匣子。她笑了笑,跟着方家的管家走进走廊尽头的雅厅。
木门一开一闭,顾太太走了进去。
走廊里是被暖光灯照着明晃晃的大理石墙面,许是冬夜,外面的天黑得早。白元芳站在那扇门前久久,他总觉得仿佛走进了这扇门,武姨就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武姨了。那是一个令他陌生的顾太太,他甚至开始后悔,怎么自己没有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打开那沉甸甸的匣子一看究竟。
狄仁杰拍拍他的肩,把人从难以言明的情愫中拽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告诉白元芳,武姨可能不会再回来了。白元芳难以置信,反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压低声音,在白元芳耳边悄悄说道:“武姨的娘家过去在上海经营帮派,这次方家故意激她,可能……武姨会愿意带着旧部重新回家接手帮派生意。”
“可武姨又怎么会中了激将法?”
狄仁杰摇摇头,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哪是中激将法,她分明是在等人给个台阶名正言顺地走下去。
兴许是酒会环境太嘈杂,过度的喧闹中个人的沉郁被迫放大。云缥缈这日不知何故告假留在汪公馆,倒是百乐门的玉娉婷得了机会见缝插针撑起了方家的场子。
白元芳还在斟酌狄仁杰方才的那番话,一不留神,这幅闷闷不乐的模样在霓虹灯下落入了王朗的眼中。王朗知道些许武姨的旧事,见白元芳这样低迷心知一二。他趁狄仁杰去附近餐桌拿酒暂时离开的功夫,三步并作两步踱到白元芳身边。他的眉眼倒是弯弯,可大体是皮笑肉不笑,明明穿着件柔和的中式长衫,却将这长衫穿出了暗巷内不知名杀手的阴郁和凌厉。
“你就不想知道姓武的那个臭女人刚才让你拿着的匣子里装了什么吗?”他伸出只手撑着下巴,笑嘻嘻地问向白元芳。
白元芳见过几次王朗,那是在他路过原有斋顺便等狄仁杰下班时碰到的。王朗这个人总是笑眯眯的,可谁都知道他在很多时候都是假笑,笑的时候像一只盘算着今夜抓几只老鼠回来折磨的贼猫,让人看了莫名地生出一股白毛汗。
王朗见白元芳不理他,也不在乎,自顾自地往下说。他说,姓武的那个臭女人的木头匣子里装着一只断手,断手的原主人属于日本行会会长,那人跟方家有仇,这是武媚娘给人方家的见面礼。
白元芳瞪大眼睛,怎么也不信。
一是不信他认识的武姨会做出这种血腥事,二是不信方家会默许这种血腥事的存在。
“哟哟哟,你还别不信呐。人的手是我一熟人去砍的,命令也是姓武的下的……至于方家,本来一家人就没有几个好东西。过去是他们瞒着你,不让你接触这些烂七八糟的破事,现在呢,瞒都懒得瞒了……”
白元芳只觉得脑子很乱,感觉过去好多年建立起的对这两方的认识就这么一言一语间被王朗轻易摧毁了。他将信将疑,挣扎着问了王朗他和方起鹤的那档子事。谁料王朗听闻,又笑了,他这回是发自内心地笑,笑白元芳怎么这么傻。
“我和方方搅在一起那是我自己的事,跟他这个人是不是好东西没有半点关系。”
与此同时,狄仁杰在餐区碰见了长袖善舞的方起鹤,方先生觥筹交错间刚送走特高课的人,转眼间找侍者换了杯酒,又找狄仁杰说上了寒暄话。话虽如此,可狄仁杰也确确实实是有话要问方起鹤的——比如,方家人为何会莫名送他一件皮草。
若说方家人给武姨送,顺带存了点别的心思,那可以理解。可给狄仁杰送可就彻彻底底让他糊涂了。
方起鹤呷了口酒,面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意,他反问狄仁杰,道,我们给自家人送件皮草怎么了?
“你什么意思?”狄仁杰的警惕心一下子冒了出来,他放下酒杯,转了转手腕上的腕表——这是他紧张的时候会不自觉做出的小动作。
“我什么意思还不得看我们家白少爷是什么意思。”拗口的话在狄仁杰脑子里转了个弯,他突然明白了,撂下一句“懒得理你”,还没走两步便迎面撞上了前来找他,心神不宁的白元芳。
白元芳刻意地避开方起鹤探求般的目光,拉着狄仁杰走到角落,说起了几分钟前王朗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他想求一个答案,无论这个答案是否真实。总而言之,他想要将这个尽管不大可能真实的答案当做安慰剂来骗过自己。
狄仁杰没有半点犹豫,直说王朗这个人就是喜欢吓唬人——别看他说着匣子里的断手说得绘声绘色,可十有八九是在吓唬人。别人不说,武姨这种连鸡都不敢杀还要拎到市场上请屠夫帮忙的人,怎么可能会雇佣杀手去割下方家竞争对手的手呢。
白元芳听后,紧张的情绪缓了缓。
其实他知道自己同王朗非亲非故,王朗没必要拐弯抹角花大心思来骗他。他只是难过,难过无论是同武姨还是念鸾姐姐他都已经相处这么久了,却还是不能毫不迟疑地说出完全了解这四个字。
像是泾县制作的生宣上沾了滴污水,纯白世界裂开了道狰狞的口子,由内而外,决绝地坍塌。
夜已深了,外厅方家酒会的喧嚣仿佛与此时此刻内室的二人无关。
武姨走进房间里,房间很暗,只有尽头的桌上亮了一盏昏黄的灯。方董事长坐在桌前,面前摆着几个白瓷碗碟,里面不过只是白粥配小菜。
那小菜的烹饪手法武姨是熟悉的——洗净的蒜切丁,搬着腌菜酱黑芝麻和麻油,是夏季里小而精巧的爽口凉菜。只是这本该夏季里爽口的菜移到冬天,怎么地也徒增几分凉意。
武姨把木头匣子放在桌上,做了个请的姿势,她说这是送给方董事长的一点薄礼,还望笑纳。方念鸾拿起手帕擦了擦嘴,放下食之乏味的白粥配菜,打开了匣子——匣子里搁着一只血淋淋的手。那手布着皱纹,在那无名指上,还套了一枚银质戒指。
方念鸾笑笑,她很喜欢这份礼物。
这只匣子里的断手,无疑说,她是认识的。断手来自于一位一直在生意场上同方家作对的日本行会会长。本来,她是不想把生意场上的事闹到家里来的,谁料那行会会长下了阴招,暗中勾结发展银行里一些苟且偷生恩将仇报的职员,将商业机密窃取了出去。
当然了,与旗鼓相当之人博弈,自然都是杀敌一万自损三千。
他让方家吃了苦头,方家自然不能让他夜里睡得太踏实。
这下好了,多亏了顾太太的这份见面礼,方董事长彻底安心了。
“我突然想起您就是昔日顾太太,可这次请您来,并非为了此事。”方念鸾把匣子合上,淡淡地说,“我自知时日不多,请您来,是想问一个人的下落。他日若是撒手人寰,也算做个明白鬼。”
方念鸾的病不是装的,她是真病了。这病折磨她折磨了有些日子,起初,她只当是普通思虑过度所导致的偏头痛,后来无论怎么吃治疗偏头痛的药都不见好转。先前她没怎么注意,后来随着晕倒的次数增多,也渐渐觉得不对劲起来。她瞒着家里人,去了一趟圣约翰大学附属医院。
就诊结果,不尽如人意。原来那让人头疼的并非偏头痛本身,而是偏头痛这个症状表下的脑血管瘤。
如今,这脑血管瘤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在方董事长的脑壳里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爆炸。
“您是顾长官的遗孀,打听起军统旧部的下落自是比我们这些满身铜臭味的商人有门路。”她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照片已经泛黄,有些年头了。照片上的男人没有看着镜头,眉头紧锁,看向远方,像是偷拍下来的作品。她指了指照片上的男人,向武姨打听起这个人的下落。
武姨面露难色,她没有怎么仔细去瞧照片也知道方董事长会向她来打听谁。她不是不愿说出那人的下落,只是那人早在重庆大轰炸的时候就已经宣布假死,还让文官在报纸上以辅仁大学教员的身份发了讣告——他转入地下,过上了低调且危险的生活,等待一个又一个深入敌后的任务。
可面前的人又时日无多,于情于理,她都该透露几分。
“重庆大轰炸那会,他被炸伤了一只手,没脸回来见你,于是改头换面,伪装去敌后了。”
方念鸾听后,半靠在座椅上长舒了一口气。
没死就好,人没死就好。
白元芳虽被王朗闹得郁郁,可还没忘了武姨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和狄仁杰二人兵分两路,牢牢盯着那个新来上海的神父。他不知道那神父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值得让武姨派人这么盯着。后来他又想起这神父的经历——长年累月奔波于东京与檀香山,怕别是这神父旅居海外时掌握了武姨的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武姨这才派人盯得紧。
其实,白元芳猜得一半对一半错。
对的是,这神父的确掌握了点不可告人的秘密。错的是,盯人这件事并非事关武姨的直接利害,而是为了答谢云缥缈,自作主张,替她下的决定。
云缥缈帮武姨取了的日本行会会长的命顺便拿到他的断手用来给武姨去做方家的人情,而武姨找人替云缥缈盯着那位神父,以防云缥缈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传到松井纱由美的耳朵里。
投桃报李,虽应该,可云缥缈怕还不知道自己有把柄落在这位神父手里。
他见神父被玉娉婷缠上,松井那边也转身去了别的地方,便暗暗松懈下来,同狄仁杰说起了小话。
松井像是一只饿狼,在人群之中很快寻找到了她今天的目标——原有斋的诸葛王朗诸葛掌柜。
早在方起鹤还没有从伪政府经济司调任去海关总署的时候,她就常常听起方先生说起他那位做古董文玩生意的朋友。
听说,那位诸葛掌柜是个聪明的妙人,懂诗词歌赋,也懂断代鉴定。能和这样一位交上朋友,实在是松井的幸事一桩。她端了杯酒,走到王朗面前拦了王朗的去处。
相比之下,王朗就显得拘谨一些。虽然他早就听云缥缈说起要堤防着这位特高课的红人,可当时的他,只觉得云缥缈是在危言耸听。他一个商人,又怎么会被特高课的红人放在眼里。
可他真没想到,松井纱由美会这么快找到他。
大概是之前说话说得太过吓到白元芳的现世报,松井亦步亦趋,从他的铺子里的藏品问到什么时候她能够去原有斋坐坐。王朗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松井去原有斋小坐的提议,心里想着,大不了等松井课长真的来到原有斋那天,他送人几个晚清的瓷器或者漆器,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到时候实在不行就把狄仁杰这个敲算盘的派到苏州去收货,省得他在铺子里,若是松井真的有所企图,反而还害了一个不相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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