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小言,纯属虚构
chapter21 不见(1)
苏眉锁了院门,奔进房中,只觉得屋子里气闷,便挪了一张藤椅出来。院子里的葡萄树已经在结果,一簇一簇黄豆大的小果粒,还是和藤蔓枝叶一样的青绿,一望便知生涩。
她细想了这半日的事,愈发觉得不妥。思来想去,虞绍珩并不是个荒唐孟浪的年轻人,绝不至于真的对她这样一个孀闺妇人有什么非分之想。然而他以往的殷勤体贴尚可作道义关怀解,但今日他那样看着她,便全然和尊重怜悯扯不上什么干系了。
许是他们来往太多,他一时转错了念头?那么,他少不经事有欠分寸,作为一个长辈,她不应该那样慌乱羞怯,而应该尽可能妥帖地把他的念头“矫正”回来。
虽然拿定了主意,苏眉却仍是一宵辗转。到了翌日晨起,她洗漱过要去上班,一拉开院门,门外竟赫然站着个制服笔挺的年轻军官,翩然转过身来,俊美英挺不可直视,居高临下地觑着她,微微一笑,“你这么迟,我等了好一阵子了。”说着,伸手就来拉她。
苏眉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声,怔怔地被他牵着走出两步,才猛然回过神来,像被火烫到一样,甩开了他的手。
一声惶恐至极的惊呼,却把自己叫醒了。
眼前仍是幽蓝的夜色,她额头上却渗出了薄薄一层细汗。苏眉翻身坐起,但看着虚空夜色,怎么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梦。
她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连许兰荪去世的那些天,她常常都希望可以梦见他,同他说几句话,可是一次也没有。
然而现在,她却突然梦见了别人,还是这样一个人。
她起身用冷水拍脸,忽然不敢再睡了。
第二天一早,林如璟一在苏眉对面坐下,打量着她便道:“昨天熬夜了吧?眼圈都是青的。”
苏眉半宵未睡,原本就有些头痛,犹自惶惑的心思被她一戳,强笑道:“昨天看书看晚了。”
林如璟深看了她一眼,道:“过去的事,再想也没用,只会叫自己难受,不如想着怎么让自己现在过得开心一点。”
苏眉一愣,心里过了一过,才明白她话中所指,却是一阵心酸,接着便是近乎无地自容的羞愧。
林如璟见她容色惨淡,更以为自己说中,贴心地建议道:“你下次拿深一个色号的粉扑一点,就没那么明显了。”
苏眉虽然不大懂得她传授的上妆技巧,但仍是报以感激的一笑。幸而人在办公室里总有事做,到了下午,终于渐渐安下神来。
林如璟今日似乎心情颇佳,破天荒地邀苏眉一起去学校附近的小馆子吃鳝丝面,让苏眉不免有些受宠若惊,当下便应了。两人一同说着话下楼,才出了图书馆,便听不远处有人叫她的名字:
“苏眉。”
一听这声音,苏眉便觉得太阳穴陡然一跳,脸色也跟着白了。
林如璟循声去看,却见一个颀秀俊朗的年轻军官正风度洒然地朝她二人走了过来,制服上的泛着金光的领花铜扣在阳光下,刺人眼目。她停了脚步,对苏眉道:“你约了朋友啊?”
“啊,没有。”苏眉犹自震动于虞绍珩的突然出现,以及他……他为什么没有通知,就擅自改了对她的称呼?就算有陌生人在,他不好意思叫她师母,也该叫她一声“许夫人”。
说话间,虞绍珩已经走到了二人面前。
苏眉心中纷乱,但也知道于人前不可失礼,便用最平静的态度为他二人做介绍:“这是先夫的学生,虞绍珩先生;这是我的同事,林小姐。”
“先夫”两个字咬得尤其重。
“林小姐,您好。”林如璟没有伸手的意思,虞绍珩便也只微笑颔首。
“虞先生。”林如璟亦矜持地点了点头,对苏眉道:既然你有事,那我先走了。”说罢,也不待他二人出言相留,便拎了手袋飘然而去,耳畔尤勾到虞绍珩同苏眉的两句话——
“不打扰你吧?”
“没什么,我和同事约了去吃饭。”
虞绍珩闻言一笑,和昨天送她回来时的肃然冷淡截然不同,依旧是从前的殷勤温雅,“那正好,我们也去吃饭吧。”
苏眉却攥紧了手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用麻烦了,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她的口吻虽然温和,但遣词却是明确无误地拒绝。
虞绍珩似是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们边走边说?”
苏眉忍不住缩了缩肩膀,像一片收紧了羽叶的含羞草,“那我就不陪了,我想,我们不太合适一起吃饭。”
虞绍珩一愣,“为什么?”
苏眉的指甲抠进了手心,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索性快刀乱麻讲个清楚,免得夜长梦多……她一想到“夜长梦多”,立时便想起昨晚的噩梦,颊边一热,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敢,微微垂了眼帘,冷着声音,低低道:“兰荪才过世不久,我本来就不应该经常同人交际。你是他的学生,但别人不一定知道,我们一起出入,会让别人有不好的想法,这样……对兰荪不好,对你也不好。”她一口气说完,脸颊却因为惭愧而微感热辣,她急于同他划清界限,固然有她宣之于口的种种缘由,但说不出来的,却是连她自己也难以厘清的迷离心绪。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呢。”他的声音又轻又凉,像冰过的钢针从她脸颊上飞快地滑过。
他这是什么意思?苏眉讶然抬头,却见虞绍珩面上写满了凝重歉意:
“是我做了什么事,冒犯了师母,或者有损您的清誉吗?”
苏眉忙道:“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这样来找我,很容易让人误会……”
“是吗?”虞绍珩的脸色倏然一寒,“要是有什么人’误会’了,师母不妨告诉我,我去跟他’解释’清楚。”他突如其来的冷峻神色让苏眉一惊,忙不迭地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担心……”
“既然我没有做什么不妥的事,也没有人这样莫名其妙,您还担心什么呢?”他平静地看着她,深邃而明亮的眸光仿佛是水底珠蚌初开。
她担心什么?
她担心他对她有非分之想?这听起来不啻一个笑话;她担心她自己……她若是说了出来,简直就是丑闻。她以为她一讲,他就该会意的事,怎么会尴尬到这个地步。她急切地想要拼凑出最恰当的言辞,却听虞绍珩先开了口:
“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孤男寡女,瓜田李下,我这个做学生的,是应该有所避忌。”
苏眉一听,锁紧的眉头立刻舒展开来,正要附和他的善解人意,虞绍珩却又道:“那如果不是我单独约您吃饭,就没有这些麻烦了吧?”
“嗯?”苏眉犹疑着道:“是吧。”
虞绍珩莞尔一笑:“那我们走吧。”
“你还约了别人?”
“其实,今天好像是唐小姐心情不大好,叶喆做东想请您吃饭,可您办公室的电话没打通,所以叫我过来接您。”虞绍珩坦然说罢,又倍加无辜地补了一句:“我也是下午才接了他的电话。”
苏眉听着,面上越发尴尬起来,图书馆的电话下午线路检修,确实有小两个钟头打不进来。
虞绍珩见她默然不语,便像安慰她一般说道:“晚上我还有别的事,一会儿送您过去我就走。”
“哦,好。”苏眉思绪芜杂,听到他这句话只觉得求之不得,却无暇细想其他,“麻烦你了。”
唐恬最喜欢的馆子是一家叫“涂山”的火锅店,连着三年都在这里过生日,一直痴心不改。虞绍珩在马路对面停了车,却没有马上送苏眉下来,手在方向盘上轻敲了两下,缓缓说道:“如果我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舒服,我很抱歉。你放心,以后——我尽量不和你见面。”
苏眉怔在后座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虞绍珩过来替她开了车门,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她独自过了马路,忍不住回头去看,隔着车流人影,虞绍珩仍旧站在车边,目光淡淡地跟她打了个招呼,指间夹着一支刚点起的香烟。
她匆忙转过头,快步踏进店里。他的一言一行都像她最后望见的身影,既清白又暧昧,或许他停在那里是为了看她,或许他只不过是想抽支烟。
伙计哈着腰把她带到二楼的包间,一张大圆桌只坐了叶喆和唐恬两个,菜倒铺了大班桌,中间一只九宫格的铜锅正烫得冒泡,唐恬一见她进来,连忙招手把她揽到身边。
叶喆同她问过好,又道:“绍珩呢?”
苏眉拿起毛巾擦手,“他说有别的事,送我到门口就走了。”
叶喆听罢,撇了撇嘴,奇道:“我下午问他的时候,他还说没事。”
苏眉心中一动,才想起方才初见面时,他同他说“我们也去吃饭吧”,可见他后来说有别的事,纯是假话。
火锅里的热气蒸腾上来,扑得她脸上一层湿热,心底却莫名地钝了钝,捧着杯子喝了口凉茶,对唐恬道:“你怎么啦?”
绍珩按灭了手里的烟,缓缓发动汽车,掉头往办公室去。
昨晚他才接到腾作春的电话,说国防部孙次长的哥哥,陆军作战部的中将参议孙熙年突然堕楼身故;今早他到了办公室不久,就被局长叫了过去,他以为是要跟他透一点那案子的后续事宜,不料黄之任只字不提案子的事,公事公办地勉励了他两句,竟拿出一套少校衔的领花、肩章给他换了。
局长不说,他自然不能问。
一路下楼去了负一层,想去翻翻旧档案消遣,随口编了个名目,跟管理员要二十年前龙黔战事的资料目录,拿出来却发现好几项都在被人借阅。管理员见他面露疑色,低声道:“对不住,昨晚陆军部出了点状况,这些不大相干的资料也有好几拨人来看。”说着,讳莫如深的微微一笑。
虞绍珩点了点头,却不搭话。情报部的人习惯了疑神疑鬼,处处提防,即便是在自己单位里查档案,很多时候,也喜欢搭着有的没的拿上一摞,或者故意看些不相关的东西,防着叫人从借阅目录上捉到蛛丝马迹——可是管档案的人也不是傻子。
他找了个靠墙的位子坐下,一样的制服,换了新领花就觉得异样。
前人说做官的顶子是血染的,如今顶戴花翎没了,意思却还是那个意思。战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将军的荣耀得拿部下的血汗性命来换;而他的同僚们要飞黄腾达,最好是拿长官的性命来换——他自己也一样。
孙熙年早先是出名的悍将,他小时候见到也叫过伯伯,之前他审问许兰荪,最先认出来的照片就是这位孙将军。他弟弟没带过兵,都一路青云升到国防部当次长,可他做哥哥的搁在陆军作战部当闲差,一搁就是二十年。
他有资历,是虞绍珩祖父手里用出来的师长,可坏也坏在资历上,他早年的长官兵变不成,连累了一班属下此后处处受人提防。他能打,坏也在坏能打上,他在龙黔打光了部下精锐,私自撤出阵地的团长被他毙了两个;参谋本部的嘉奖授勋一样不少,可再没人敢让他带兵……
冯唐亦老,李广难封,事到临头,能看开的没有几个。
绍珩看得有点心不在焉,若他不是虞浩霆的儿子,他这一路要怎么走呢?就他今日新换的肩章,有多少是仰赖于父亲的光芒?
唐恬从浮满辣油的铜锅里夹起一片蜷曲的牛肉,嘶嘶吸着气送进嘴里,又吃了块烫热的血豆腐,这才对苏眉道:“气死我了,告诉你,你也被气死。”
叶喆却满脸笑嘻嘻地往锅里加料,“她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了。”一边说,一边让着苏眉吃菜。
苏眉并不怎么吃辣,从铜锅里捞出来的黄喉百叶都要在水杯里涮过一道才入口,唐恬习以为常,叶喆一见,去又连忙叫人换了个鸳鸯锅上来。换锅的当口,唐恬犹自气咻咻地抱怨,待她和叶喆一递一句讲了一阵,苏眉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
原来之前唐恬的文章在报纸上登出来,着实引了不少事关道德风化、女权问题的议论。更有义工团体看她笔下把珍绣写得可怜,便要募钱为这女孩子赎身。唐恬听说,自然欣喜,可一告诉给叶喆,叶喆却几乎把口里的茶水直喷出来,“开什么玩笑?你们赎了她出来干嘛?”
唐恬眨巴着眼睛道:“重新做人啊!她不用再出卖自己讨生活,不用再受老鸨剥削,也不用被你们这些客人欺侮,她可以自由地选择生活,拥抱新的人生……”
叶喆听着,半晌无话,末了咂了咂嘴,道:“恬恬,她不会叫你们赎她的。拜你唐大小姐所赐,珍绣现在的风头可是数一数二的,局票接都接不完,不要太开心啊……”
唐恬一个白眼打断了他:“那是她以前没得选,没有人愿意过这种被侮辱被迫害的生活,她也会想要自食其力的。”
“她现在就是自食其力啊。”
“那算什么自食其力?”
……
叶喆说服不了唐恬,只好陪她来见珍绣。
珍绣虽然对叶喆多有腹诽,但见了唐恬却是由衷的亲热,连局票都暂推了,又招呼娘姨铺排茶点,然而手里青红的荔枝剥到一半,听着唐恬的来意,不由花容迷朦起来,思量着道:“唐小姐,这是不小一笔钱呢!怎么能麻烦你?”
“不是我出钱,是我的朋友去募一笔钱。”
珍绣听着,钳得细细巧巧的眉毛颦到了一处:“……这不是讨钱吗?我可不跟人讨钱,哪有倌人同人讨钱的。况且,你们赎我出去,做什么呢?”
唐恬满眼欢欣地道:“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啊!譬如去纱厂做工,或者先找一户人家帮佣也可以的。”
珍绣闻言,斜睨了一眼进来上茶的小大姐,掩唇一笑:“那不就像阿金一样吗?红倌人叫人赎出去做下人,不成了笑话?”说着,把剥成蚌壳托珠状的荔枝果子地递给唐恬,“纱厂里什么样我没见过,我们这儿也有从前在纱厂做过工的娘姨,一天要守着机器上十几个钟头的班,手都被扎坏掉了。”她擎着荔枝的纤纤十指,比那果肉还要润白剔透,在唐恬面前轻轻翻了一个兰花,“唐小姐,你看这么一双手,好去纱厂里做工吗?”
唐恬被她一双妙目依依看着,语气也不是那么坚定了:“……靠自己的劳动过生活总比在这里,在这里出卖自己的尊严好吧?”
珍绣俏脸一黯,讶然道:“唐小姐,原来你也看不起我。”
唐恬赶忙摇头:“我不是看不起你,我只是说,你们这个……这个’职业’,总归不是长久的事嘛!”珍绣薄瓷似的面庞瞬间扑了层红晕,眼眶里却聚了一汪晶莹,欲滴不滴,长睫毛幽幽扇了两下,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既然落到这里,还能有什么指望?无非是寻个好一点的客人把自己嫁了么。”
唐恬皱眉道:“那你待在这儿也不成啊!这种地方哪会有什么好人?”
珍绣叹了口气,“是难遇到,不过,也未必就没有——”觑着唐恬浅浅一笑,“叶少爷可不就是好人嘛。”
唐恬被她淡笑含媚的眼波撩得面上一红,叶喆却在边上冷笑了一声,“珍绣儿,你如今红了,连小爷都敢消遣了?”
珍绣忙敛神道:“我不可敢,珍绣讲的是实话,要是没有叶少爷,我们樱桃妹妹早不知道卖到哪儿去了。”说着,又换了一副说体己话的神气,对唐恬道:“其实就离了这里到别处,也未必就有讲良心的人,要不怎么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呢?”她低低念了句唐诗,隐隐有一缕怨慕情思,而转眼间又恢复了天真妩媚的态度,“要说嫁人,大约在这里比在纱厂里还好一些,唐小姐,你说呢?”
在唐恬的印象里,风尘女子听到“赎身”两个字,必是要感激的涕泪交加,不料她一腔热心却是这么个结果,莫可名状的怨气只好撒在叶喆身上。叶喆只是好笑:“恬恬,说不定你父亲市府里的同僚还来捧她的场呢,她怎么会去纱厂做苦工?她打个茶围的钱比那些工人一个礼拜的工钱还多……”
“那她还说得那么可怜?都是骗人的。”
叶喆悠然一笑,“在中国诗里,’可怜’就是’可爱’,她们这一行,最大的敬业就是要让别人觉得她可爱;她不是要骗你,那是她谋生的伎俩,跟演员在台上做戏没分别。”
苏眉跟唐恬和叶喆热闹地吃了餐饭,这两日因虞绍珩而起的纠结多少淡了一些。且他今日明言以后尽量不同她见面,那么,不管之前他有过什么念头,抑或他究竟是不是有过什么念头,她今后都尽可以放心了。
然而她心里到底不能轻盈地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雪泥鸿爪,越是白茫茫一片大地,越是把那寥寥几痕印记叫人看得分明。她临去时那回眸一瞥,他默然夹着烟,温柔的桔色夕阳,只能照见他半边侧影,俊美而寥落,无端端叫她觉得怅然,仿佛她伤害了他似的——虽然,街上明明车水马龙,很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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