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对于某些事物喜好的变化,真的很神奇。
仿佛是与身俱来的,但又封印在骨子里的。之前不会让你感觉得到你的这种自带的存在,甚至你会觉得还是你曾经还是很讨厌的东西。
直到某一天,某一个一瞬间,突然解封了。
哦,原来我也喜爱这些东西的啊~~
我小时候,有很多次的记忆,是奶奶带着我去看戏;还有就是看电影的《红楼梦》、《碧玉簪》、《珍珠塔〉、〈《何文秀》、《五女拜寿》、《杨乃武与小白菜》……
但,没有一次是我喜欢的。
看台上那些个女旦、花旦、老生,在那里咿咿呀呀,含糊不清地拿捏着一个字,拖着调子,就是不肯把那一个字唱出来,觉得实在憋气。
如同看一个老酒鬼,就着一颗茴香豆、或者一块豆腐干,又吮又舔地下酒。实在是讨厌至极。
看他们上前一步、退后两步,转来转去,挥舞着长袖。
这样的时刻,大都时间,我都是低着头,无聊地熬时间,希望可以早点结束。
偶尔的,有武生上台,迈着急促的步子出场,一排人在转圈,然后锣鼓声也铿锵激烈起来。偶尔的还会看见双方厮杀,那杆红缨枪互相抛来抛去,貌似打斗很激烈的样子。才会稍稍缓解一下我无聊到奔溃的情绪。
但近两年,也不知咋的。我就突然开始喜欢听那些传统的戏曲了。
偶尔的,电视机转到影视八频道,也会停下来看一会。
无论是我们这一带的越剧,还是京剧、河南的豫剧、安徽的黄梅戏,包括苏州的评弹,都会去摇头晃脑地学着享受了。
甚至还会百度查资料,去了解一些基本常识,流派唱腔。
越剧《何文秀》是发生在我们海宁本土的一个故事。
里面最经典的段落《桑园访妻》,就是在海宁盐官镇东九里路远的“九里桥”。那里至今都还看得到成片成片的桑园。
这是一个明代嘉靖年间的故事。内容就是传统的才子佳人、高中状元、除冤雪恨,一家团聚,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时候,经常会听到隔壁大伯在农忙的闲暇之余,在我家门前的弄堂的阴凉处,搬个小秧凳,坐在那里纳凉,然后在一帮婶婶嫂嫂的揣咄下,汪泠泠地开唱各种戏剧段落。
《红楼梦》里的“天上掉下个林妹妹”;
《碧玉簪》里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牛郎织女》里的“夫妻双双把家还”。
还有就是《何文秀》里《桑园访妻》这一段里的六碗菜:
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
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
第三碗,香蕈蘑菇炖豆腐,
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
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
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
这六道菜,严格的说,是传统杭州风味。
浙北地区,饮食烹饪,口味以咸鲜为特点。这六道菜上,都有体现。
这里需要特别解释一下的是,历史上,海宁都属于杭州地区。
三国吴黄武二年(223年),置盐官县,属吴郡,隶扬州,为海宁建县之始。
五代,属吴越国杭州。北宋,属两浙路杭州。南宋,属临安府。
元贞元年(1295年),升盐官州,天历二年(1329年)改名海宁州,属杭州路。
明洪武二年(1369年),降为海宁县,属杭州府。
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复升为州。
民国元年(1912年),改州为县,直属浙江省。
1949年5月,解放建海宁县,属嘉兴专区。6月,县政府从盐官镇搬迁至硖石镇。
所以,海宁划归嘉兴地区,是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事情。时间也就几十年。
有太多的关于饮食方面的细节,都与杭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在我这里,这六碗菜,除了第二碗的油煎鱼,以及第四碗的白菜香干炒千张。其它,不算家常菜,算是高配。
因是这六个菜,我小时候记忆里,寻常日子根本吃不到。
第一碗,白鲞红炖天堂肉。
这里的天堂肉,其实就是红烧肉。也可以说就是东坡肉。
这里要提的是“鲞”。
“鲞”这个食物,大概东南沿海地区寻常,而内地北方必定少见。
“鲞”其实就是刨开成两爿后晒干的咸鱼。但我觉得好像一般都是海里的鱼。常见的是黄鱼及勒鱼。所以,以前,常听到的是“黄鱼鲞”、“咸勒鲞”……等。
这个东西在江南沿海地区的存在如同川渝地区的腊肠腊肉。
我小时候爱吃鱼,但并不太喜欢“鲞”这个食物。因为它臭臭的一股海水鱼腥味。且,大都鱼刺绵密。小骨头细细密密,吃起来实在麻烦,又很咸。
平常日子,实际买来吃的机会并不多。也不需要买这种腌制的海水鱼。淡水鱼就很多。
且新鲜的海水鱼,我小时候,清晨,常有海边渔民挑了担子进村,挨家挨户叫卖,鲈鱼、霉大头、鲻鱼……
听的最多的是“子条鱼”。
渔民在前面喊“子条鱼、子条鱼……”
我们一帮小孩子跟在后面学他“喜掉侬、喜掉侬”——喜(死)掉侬(你)。
这是方言的乐趣。
这一生,对吃“鲞”并无太多记忆。但却是最深刻难忘,最有特殊意义的记忆。
因为我家乡下,小孩子上学前,有一个仪式。必须要去别人家吃一餐,餐桌上有几样必不可少的食物。“鲞”就是其中之一。
我是去我堂伯家吃,他们家也有一个与我同年的女娃,但辈分比我小一辈,严格上说得喊我叔叔。我们俩互相到对方家吃饭。
“鲞”、“蒜”、“蛋”是必不可少的三个菜,鸡爪绝对不可以有。
“鲞”谐音“想”,代表“想得出”,意思是有思考能了,语文肯定好;
“蒜”谐音“算”,算得出,算术好,数学课肯定好;
“蛋”谐音“代”,意思是能替代别人,就是学一样会一样,上手快,别人不行你行的意思。
鸡爪不可以有,是因为吃了鸡爪会把书抓破的。
这也是传统江南地区耕读文化,重视教育的一种可爱的习俗。
这种习俗会一代一代传下去。女儿上小学的时候,我也让她去表弟家吃了这一餐。
表弟家也是书香门第,自然搞得很隆重很认真。这几样菜,当然一样不少。
尤其这个“鲞”。
第二碗,油煎鱼儿扑鼻香。
油煎鱼其实就是红烧鱼。这是我此生的大爱,一辈子都不会吃厌烦。
我最爱的的是油煎小鲫鱼。最好是二指宽,一捺长的小鲫鱼,太大了还嫌不好。
洗净下油锅煎至两面金黄,放白糖、老姜、酱油,长水加盖子烧到收汁。
千滚豆腐万滚鱼。鱼一定要烧透。
放入葱花,起锅即可。
下酒下饭都很美。
第三碗,香蕈蘑菇炖豆腐。
我们家口味都很重,平日都是红烧为主。这样的白烧,不太多。所以,这道菜,我记忆里几乎没有。
这里要说的是这个“蕈”。本地方言,把蘑菇一类的“菌类”都说成“勤”的音,很多人将错就错,写成“菌”,其实不对。我们口语里的“qin ”,应该是“蕈”。
以前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个。直到某一年,我去常熟会友,在兴福寺吃了一碗爆鱼面,里面就有野生的“蕈”。之后才意识到,我们日常口语的那个字,应该就是这个“蕈”。
你看,就是这一句“香蕈蘑菇炖豆腐”。
第四碗,白菜香干炒千张。
我们本地,豆腐干有白豆腐干和香干。“香干”是褐红色的,放酱油二次制作,称之为“香干”。“千张”也有叫“皮子”。
长江以北,江淮一带,千张切成丝,晾拌,是一道名菜。我也十分喜爱。
南京就有“大煮干丝”。我每次去南京下馆子,都会点这一道菜。
豆制品,我也一直来都很喜爱。
但我家平时炒菜,白菜炒千张常有,白菜炒香干没有。至于白菜香干炒千张,至今除了这一句唱词里,好像闻所未闻。
不知江南地区,其它人家有没有如此烹饪的家常菜?
第五碗,酱烧胡桃浓又浓。
酱烧胡桃,说实话,我至今都未曾吃到过。这肯定不属于普通人家的日常饮食的家常菜。
首先,这算是一道下酒菜,且是高档菜。
旧时,胡桃及胡桃肉,是春节期间,或者看望病人,坐月子的女人的礼品。是女性的滋补品。
寻常人家寻常日子,咋个可能当作下酒的小菜。
以前,每年春节,母亲倒是经常买一些核桃肉,放红糖炒制,当作时令滋补品。
近些年,我弟弟每年春节都会炒制一些,总记得给我女儿一些。
叔叔对这个侄女也是宠爱有加。也是怜惜她早早没了妈妈。
第六碗,酱油花椒醉花生。
这个也是一道下酒小菜。
浙北地区餐饮里有醉虾、醉蟹;但醉花生,我却是也至今不曾品尝到。
而令我奇怪的是,这里面居然还有花椒这个配料。
浙北地区,饮食清淡。我小时,日常烹饪,佐料,除了酱、油盐,老姜、小葱。连味精都很少。白糖也很难得,那会放糖精。
我们本地不吃辣,辣椒也不会有。至于花椒,那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这个东西。
但这是一句唱词里,居然有酱油花椒醉花生,令我惊奇。这一个故事是明代的故事。
难道本地明代的烹饪里就有胡椒这个香料?
百思不得解。
从饮食里面读读历史与日常,从戏曲里看看人生映照一下生活。
普通人一辈子就是那样,既短暂又漫长;既千姿百态,又万般雷同。
时间如同流水,我每天站在那里看它们,既觉得它每时每刻都在静静向东流;也觉得它每天都静静地在那里,日复一日,没有任何变化。
人生是一场戏,我自己不会唱出来,但我爱听,也爱看,更愿意点点滴滴去书写。
听着那些经典的唱段,我仿佛觉得自己也就是那小时候眼里的爷爷奶奶,伯伯伯母一类的人物了…
2024/05/08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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