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竭力把自己从这种不知所措的状态中抽离出来,大概花费了数分钟的时间。这多半要归功于窗外的烈日和我过于厚实且颜色浓郁的头发,它们饱浸着汗水贴在头皮和耳根上,让我想起黏糊糊的绝缘胶布。
讲台上,孔老师艰难地站着,双手同时扶着讲桌的一角,身上套着褐色碎花的连衣裙,像一块陈旧的海绵,过于肥大的胸部拉扯着领口,鬓角上的粉被汗珠划出痕迹,脖子上油光一片。
她说:“小宋老师,”不时向一旁侧过身,“虽然和大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关系相处得非常融洽,也特别舍不得大家。不过,嗯,小宋老师已经结束了实习期,即将要去其他学校任教,不得不和大家分别。”很明显,她打算在这里停顿一下,臃肿的身体给她带来了过多的负担,尤其是在这炎炎夏日,她须要不时休息一下,喘口气,大口吸进的空气也许能让她获得短暂的凉爽。
我就这样站着,垂手, 穿着夏季的校服,不是全棉的。这间教室中其余的三十九个孩子大多也以这样的姿势待在原地,虽然身后都有椅子。我没有留意是在她开口之前,还是之后,大家便从自己的座位上徐徐站起,自觉参与进这项仪式,大家汗流浃背,有的还喘着粗气,座位靠近门的一个瘦小,略驼背,剔着平头的男孩从刚才就一直在我眼角的余光里晃,他扭动着膝盖和腰,按着一定的节奏,仿佛随时准备摔倒。
“下面请李一航同学代表咱们班,向小宋老师致欢送词。”孔老师说,“大家鼓掌。”然后,这个顶着与她的脸型极不相称发型的胖女人向斜后方退去,在迈下讲台时,为了稳妥,手还扶了一下黑板槽的边缘,接着便边拍打着手上的粉笔末边如释重负般地站定。
“宋老师,”李姓的班长展开一张纸,声音激昂,好听极了,“虽然您将离开我们,可是我们……”
大概的意思是想表达不舍吧。既然一定要分别,又何必弄得这么伤感,好像怕离开的那个人将这悲伤的感觉忘了似的,我心想,絮絮叨叨地,像母亲反复叮嘱我别忘了吃水果一样,我们也在竭尽全力叮嘱这位实习教师:千万别忘了,别忘了这份伤感,无论何时,每当你记起这些孩子。
班长的诵读中开始拌入哽咽,一开始是一句一顿,后来干脆一个词一顿。我不由替她着急,甚至想上前抢过她手里的那张纸。周围也开始有人哭起来,女孩居多,那声音像是一群人在某个口号的带领下一齐将鼻涕吸回鼻腔里。
我后背上的布料已经湿透,内裤也牢牢地贴着屁股上。这间教室里,孩子们终于哭成一片,他们不再像最初试探性地小心翼翼,而是终于借由互相间的鼓励,一声高过一声。现在就应该这样,他们一定这样想,因为大家都这样,为了表现出自己的高尚与善良,最后,甚至开始攀比起来,一个习惯在上课时用钢尺打磨指甲的女孩在见识到自己同桌愈加忘我的哭泣后,明显提高了用手背擦抹眼睛的频率。
班长读完了手中的纸,然后专心地哭出声来,她曲了下膝盖,又马上绷直。接着从书箱里取出一个包着亮银色彩纸的盒子,那盒子反着光,刺眼,让我觉得教室里空气的温度又骤然升高了好多。
她捧着盒子走向此时的主角,宋老师红着眼圈,没有动。她便将那盒子放在讲桌上,“宋老师,这是我们全班的一点心意。”她说,接着望向班主任的方向,然后转身,略加停顿后,用悲痛的步子走回自己的座位。
我忍不住猜测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它被一双纤细的巧手赋予一件礼物应有的样子时,这些拥有我熟悉的面孔的同学中至多有两人在场。他们中的一个会严格监督着那双手的工作,避免出现瑕疵,另一个则会从班费中取出一些,谨慎地数着,也许会数两遍,甚至三遍。
宋老师一直在讲台后面站着,从我的这个方向看去,处在中间偏左的位置。她很年轻,比班主任和我妈都要年轻许多。为什么时间在外貌上留下的痕迹会如此明显?望着这张年轻的脸庞,自然会想起的全是些美好的词汇。她留着短发,乌黑、蓬松、有朝气,没有化妆,但五官仍显出精致,着一件白色雪纺的半袖衬衫,上面的褶皱恰到好处地显露着已发育完全的身体。她垂着细长的睫毛,其中的一部分因为潮湿而黏在一起,像暗处的松针。
她先谢过班主任,然后又谢谢大家,再就无非是竭尽全力想表现出自己被感动到极致的样子。
我开始有些不安,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我仔细地观察着泪水怎样在这温润白皙的脸颊上流着,试着酝酿出一些悲伤的情绪。我回想着宋老师的好处,无非是为了让自己同样也能体味到不舍。记得她曾经表扬过我,“你的字写得大,这样能让人看得很清楚。”我记得她当时脸上的表情,她微笑着,看着我,眼睛弯弯的,手掌抚着我的作业本,然后将头转向我的同桌,“你的字就太小,这样老师在判作业的时候会很费力。”我没有对我妈提起过这件事,一旦发起这个话题,她就一定会教训我,说我的字丑。
还是哭不出来,我打算放弃,便索性把头低下。等再抬起时,大家已开始纷纷落座,宋老师也不知何时已从讲台上消失,连同那个闪耀的盒子。
班主任拿起粉笔准备开始讲课,窗外巨大的蝉鸣声丝毫未减,树叶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纹丝不动,我掏出课本摆在书桌上,手扯着后背的衣襟,想让布料上的汗快点风干。
这时我察觉到不远处的一道目光,透着好奇,在打量我。我没有马上就寻着那目光看去,而是继续低着头,等着它自行离开。
放学后,天色刚刚发灰,在校门前那条小路的拐角处,林惠叫住我,“小宋走时,你没有哭。”
我很诧异,这个我同班的女同学,我们似乎从未说过话。而她现在就站在我身前很近的地方,我甚至能闻见她头发上混着洗发露清香的汗味,风托着她校服的裙摆扫到我的膝盖,我有些痒,便后退半步,只愣愣地看着她的脸。
她不算漂亮,成绩一般,没有特长,所以在班里并不起眼。没有存在感,我突然想起这个说法,和我一样。她生着一双圆眼,眼眸上蒙着一层黄色,让我觉得她是躲在什么东西后面看着我,我看不清她,而她却能把我看得通透。她的头发被黑色的发圈扎成一个单马尾,脸色较同龄的女孩要白很多,细细的眉毛,小小的鼻子,嘴唇不厚, 同样少有血色。
我马上左顾右盼,并没有人注意我们,我放心了些,不解于她的意图。为什么刻意和我说这个?那一定是被她发现了,说明她在今天早些时候的教室里一直在观察,而且逐一观察了所有的人,直至发现了我,我与他人的异处。然后,像抓住了我的把柄,发现了我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她想以此要挟我吗?仅仅据此她就敢如此唐突地拦住我,威胁我(目前看来是的),语气是如此从容,丝毫不觉陌生和羞怯。
我觉得自尊受到了伤害,心中不免生出愤怒。脑袋顿时觉得又热又胀,接着,皱起眉头,用我能想象出的最凶狠的眼神瞪着她,不说话。
她反倒笑了,“噗”的一声,随着捂住嘴巴,然后又用手背在鼻尖上蹭了两下。我依旧瞪着眼,但眼眶开始发酸。
“你生气了?”她说。
她显然又想笑,但是忍住了,“你真应该好好欣赏欣赏自己现在的样子,像火鸡,啊,不对,不对,是斗鸡,斗鸡。”
我心里不再愤怒,取而代之的是窘迫,和我妈勒令我要在洗澡时敞着浴室门时的感觉一样,“一个男孩子洗澡洗这么久,谁知道你在里面干什么好事。”我妈总是这样说。
我扭过头,跑了。 过了一阵儿,才发现不是回家的方向,于是又往回走,为了不经过校门还绕了远路。
晚上,我妈开始打起呼噜之后,我想着白天的事, 林惠为什么会这么关注大家的表现,在那个实习老师的欢送会上,一定是孔老师授意的,我暂时得出结论,但接下来入睡的依然不够顺利。
翌日,我发现自己的椅子好像不是之前的那把。那就是一种极普通的木质椅子,有靠背,原木色。一早,我坐在它上面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是随着身体在它上面挪动的次数增多,椅面上的木板便开始松动,到上午第三节课(那是一节英语课)时,那木板突然断开成两半,我屁股的一部分硬生生被陷了进去,裤子也被木料边缘的刺划破。我惊魂未定,用力半蹲起来,回头向下看了看,伴着英语老师大声的呵斥和同学们此起彼伏的笑声。
又一日,我发现自己的一本词典不见了,那是一本成语词典,我初在书店见到它的时候,它的书脊很厚,比印象中高阶的英汉词典还要厚,封面上印着背景是黄色的图案,像清明上河图的一个局部,正中用笔锋犀利的楷体印着书名,白色。这本书很贵,比我的任何一本书都贵,我当然地很在意它,给它包上书皮,用最厚的挂历纸,有颜色的一面向内,因为太滑而不牢固,又用透明胶带黏住书皮内侧的接合处,最后用油性的(普通的笔不上色)黑笔郑重地写上名字。
有关学习的物品损失时,我都不会感到很难过,因为基本都是自己的过失。但是这次,我真的很心疼,无非是因为这本书很贵,它的价格意味着我不能毫无缘由地失去它,就像当时我妈说的,“带去学校你也不看,装模作样。”其实她说得对,我买它来多半就是为了用来装模作样的,或者说因为它有装模作样的功能。
那么,不用问,一定是被人偷了,即便是往好处想,也一定是被一个心里想着“窃书不算偷”的小人,在放学后,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翻着我凌乱的书箱,然后自最里面掏出这个砖头似的物件,接着,第一时间把书皮撕了,粉碎,连同我的名字,扔进一个遥远的垃圾桶。那本书就这样被迫换了主人,继续装模作样去了。
我把这件事报告了孔老师,她坐在办公室里,身形比站着时更宽,依旧汗津津的,像正在融化的方形的雪糕。我尽力用委屈的姿态压抑着愤怒,想着这次一定要哭,哭出来会很有用的,结果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成功。
她在写东西,可能是教案。“仔细找了?别是自己忘记放哪了。”她说。
“都找过了。”
“家里呐?你们没写作业的时候就总说,写了,但是落在家里了,这回呐,是不是真的就在家里了,没有带来?”她抬头看看我,抹着眼角上的汗。
“我记得昨天还在,也没带回家。”我说,想着假哭两声也好,可却干咳起来。
“好吧。”她起身,开始向教室的方向移动。
有谁会承认自己偷了东西吗?我的这些同学们,其中有的人还佯装前后看看地面。我心想, 这些虚伪的人类的幼崽,好悬嘀咕出声来。
又是不远处的那道目光,还是不偏不倚地落在我身上。这次,我没有闪躲,现在我是受害者,因为受害而应获得的无畏支撑着我笔直地迎向那道目光。
林惠坐在斜前方距我两排的位置上,装束与那日在校门前时一样。她微微转过头,细而灵活的脖子上显出皱褶,目光依旧含有好奇,像是期待着心中的一个结论是否会得到印证似的。我看着她的眼睛,四目相对间依旧隔着什么,但却依然能逐渐清晰地听见她心底的话语,那是一些责备,我觉得她像是自顾代表了教室中所有的其他人,仿佛在对我说,你看你,给大家添的麻烦,你应该愧疚,而不是底气十足,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你现在首先要做的不是应该反省自己的态度吗?马上。
我又一次低下头,想着把鞋带解开然后再系上,可又作罢。自己刚刚还秉持着的受害者的姿态也模糊了,像刚洗过澡后对着浴室里的镜子吹头发,镜子上的雾气将手上的每个动作都变得没了把握。
林惠不知何时已满意地(我想)转回头,在我望向她那个方向的时候。刚才依稀阻隔在两对目光间的东西消失了,像那本属于我的昂贵且厚重的词典,不见了。
椅子随生活委员拿去修好,我也没再丢东西。在这座温带沿海城市的夏季里,时间的涌动都变得慵懒,本就在前方积蓄,等待着消耗的大把日子便显得更加无穷无尽。终点遥不可及,甚至无从想象。
那是因为我年纪还小,我妈总这样说,“你还小,你不懂。”她从嘴里冒出这句话的有些时候,正坐在矮小的板凳上洗着腿间盆里的衣物,然后边甩掉手上洗衣粉遇水形成的泡沫,边不再看我,像是宣告本次话题的终结。
我的日子还长,我不用想也知道,或者说长到以我现在的年纪根本无法探究。可是人总要去度过。好在它们会自动走掉,连贯、有序,不用费力,也不用安排,无论你做什么或不做什么,它们都有条不紊,排着队,逐渐消失在永恒里,无声无息,稳稳地,没有丝毫焦急。
那就找些事情来盼着吧,我这样想,取一张卡片,写上字,然后安插进这不停走掉的队列里,这样一来,日子也就稍显实在了,变得触手可及,像水流过手心,起码存下了感觉。
暑假将至,我在日历上做了记号,用红色的笔在一个黑色的数字上画了一个圆。接下来,只要等着这个被标注的时间到来,我什么都无须做,唯有等着就好。
我妈会问我什么时候期末考试。我知道她很在意,所以,我会认真地回答,准确的日期、时间以及科目。她会说,好好复习,语气间不会给你带来任何紧张感,可我还是会有压力,不是因为考试本身,而是被憧憬着的,考试后也许会到来的什么。
总要找些事情去做(比如攒钱再去卖一本成语词典)。在期末考试的前一天,我用卫生纸蘸着近乎浸透了书包里若干课本的钢笔墨水,那些粗糙的纸张湿哒哒的,软得像一块黑色的厚布。我手忙脚乱地补救,但收效甚微。书包里、课桌上、手上、胸前的衣服上都染了色,直到我满头大汗,绝望又释然地接受一个无法改变的结果,才隐约听到周遭出现地讥笑声。这次也是一样,不知是谁干的,也不知原由。
我妈会说,哎,我又老了。在考试过后,我满十四岁的时候。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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