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当夜幕渐渐降临,我坐在电脑前静静敲击着自己喜欢的字的时候,我才会觉得自己的灵与肉是结合的,每当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我仿佛觉得邻居家孩子的哭声都变得悦耳了起来。
已经许久没回故乡,若不是看了一集叫《湘西》的纪录片,我大概也不会想起写这样的一片文章。
提到“湘西”,能带给你的最大的印象是什么?是张家界索溪峪的“野”,还是德夯矮寨大桥的“伟”,亦或者两者都不是,湘西只是从沈从文笔下读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柔情、黄永玉画中淡淡的雾霭。我没有办法将湘西完全定义成某一个具象的词,因为我评论它的时候始终带着“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味道,前十八年沉入它怀中的生活,带给我的,除了亲切,我实在找不到任何一个好的词语来形容它。
“吊脚楼上歌伴酒,小背篓中梦醉人。”徐千雅一首《高山有好水》唱尽了湘西特色却奏不完湘西的风情,湘西,只有真的走进,才会发现它不一样的美。
如果你曾经被张家界的风景惊艳,也曾在玻璃栈道感受过大峡谷的壮丽,那么,我想你一定会喜欢张家界到桑植县那一段风景秀丽的盘山公路。第一次从我出生的地方出来的时候,便经过那里,那时一种怎么样的美呢?且让我俗一点,用画来形容它。列车在靠近水边的山脚公路上缓缓行驶着,随着路面的起伏,或仰峰破云,或看潮生涛,车的里岸是苍翠的青山,周边的树枝像是吉普赛女郎,热情地伸出自己的手,时不时地和车身来一个亲密的触碰。车外面便是静静流淌着的碧水,倒影着盛夏湛蓝天空上的白云,幽幽地,一下子便将周遭陡峭的山峰变得柔和了。河对岸的山上,偶尔能遇到歌声清冽的姑娘,一边打柴,一边唱着我也不大懂的山歌,悠扬而绵长。许多年后,每当我回味起这一幕的时候,我都常常在想,若我当初没有走出那座大山,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唱着愉快的歌儿,一边打着柴,一边偷偷瞄一瞄对面山上心仪的阿哥,没准儿现在我早已经守在房前屋后的李树下,指着那树梢上施了粉黛的李子,轻轻对咿咿呀呀学语的孩儿说:“囡囡,李儿熟了。”抑或者,我仍然是父母膝下娇憨的小女儿,等着一年秋季南果梨熟了的时候,迎上枝头,再和表弟争一争那一年中最大的梨儿,不肖它到底有多可口,只是愿意争那么一下,谁输了赢了都无所谓,不过童年的趣味罢了。
说到底,人这一生最舒坦的日子,莫过于少不识愁的时期,如今真长到了小时候羡慕的年纪,才发现,即便跳起了儿时和朋友们跳过的摆手舞,也完全没有了当时的味道,而再尝到当时习以为常的食物,才发现时过境迁原来是一种怎么也抹不平的滋味。
前几天端午,照例一个人自外面过,没有粽子也没有腊肉,也不记得这是第几年一个人写着“粽香里的思念”依旧回不了家的日子。年幼时长辈娇惯,爷爷包粽子的时候交了无数次依旧没学会,奶奶的拿手菜,在我面前做了无数次,拿起同样的食材的时候依旧像一个门外汉。可是真当自己嘴馋的时候,才发现,那些味道真的就成了记忆里的了。湘西的腊肉,和着香料腌制风干,即使再粗糙的做法也抹了足够的盐,每一家都有自己的做法,传承下来变成了一个家庭里面所谓的“家的味道”。我虽为女孩儿,可说起做家乡菜的细心,远不及奶奶。她是我少见的,愿意用木姜子腌制腊肉的“厨师”,木姜子的味道醇厚,处理不好,肉便被夺去了原本的咸香,但是奶奶做出来的腊肉,非但没有让木姜子喧宾夺主,反而让腊肉原本的咸香里多了一点草木的味道,湘西一代的土家人世代居住在深山中,大概奶奶是真正领会了与山中百味和谐相处的窍门儿,方才将所有味道处理得恰到好处。其实说起来,腊肉算不上日常生活的下饭菜,贫穷落后的岁月里,难得吃上一回腊肉,但是土家人崇尚食物也会处理食物,所以即便最却新鲜蔬菜的冬季,餐桌上的菜也不会少于四个。
奶奶的家乡菜做得一绝,即便是到了后来眼睛看不见了,手也因为一次事故弯不过来,但是她做出来的菜,依旧让帮我家做工的木匠连声赞叹。
一月的蕨菜焯水凉拌,二月的菜花火锅涮,三月的包菜正当时,四月的豇豆分外鲜,五月新豆煲老鸭,六月潮退河蟹美,七月凉薯可入菜,八月的冬瓜随便翻,九月正好试新米,十月煮豆好为豉,冬月豆腐炕上铺,腊月里糍粑年味浓。蔬菜永远是最当时的最好吃,奶奶一生都不喜欢吃反季节的菜,总觉得方式是有悖四季原理的,比如三月艾蒿吐新芽的时候,奶奶一定会掐最早发芽的那一拨艾蒿,拿回来和上腊肉和糯米,做成好吃的社饭;五月著叶伸出惫懒的枝条的时候,她总是会采下一些,让爷爷包粽子;八月小麦熟了,那时我家唯一一年十二个月可以吃到很多面食的季节。祖母用她独有的坚持,将这个家饭食的秩序静静维持着,尽管算不上壮举,却也保证了这些年家人的健康。
家里的菜其实上不了台面,却是一个家最忠诚的传承。许多年后我在帮妈妈做酸菜的时候,依旧会像祖母那样,拿起石头将纱布包裹起来的大头菜压出水来;制作剁椒的时候还是愿意往坛子里加上一块冰糖;有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所谓的基因,并不仅仅让身体长得像某个人,它还会左右一个人的思维做事方式,就像我年幼的时候和奶奶在煮豆豉的时候,奶奶喜欢用筷子将发酵好的豆子扯丝,用来判断是不是发酵得足够好了一样,长大后我在做这些东西的时候,依旧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判断是不是到了该倒入烧酒和香料了。我知道我有一天会变成母亲、祖母那样的人,以前总不想妥协,经年之后,却只想在暗地里静静期待自己变成自己最爱的人。
如果说食物构成了我对湘西最诚挚的热爱,那么吊脚楼和青石板就成了我记忆里最美的音符。
沈从文已经将沱江畔的吊家楼写到了极致,让人马上记住了将水边,依水而建,垂下无数支撑柱子的吊脚楼,可是吊脚楼的种类,何止这一种。我家的祖屋便是吊脚楼,听奶奶说,爷爷当时为了建好那楼,费了半年时间。我当然不知道那房子是怎么建成的,等我长到能记事的时候,那房子已经有些老了,通往爷爷卧室的对开门推动的时候有吱吱呀呀的响声,阁楼上架着的几块楼板,踩上去便弯下去一大截;爷爷时常坐的那条老门槛早就被磨得很光滑,旧时喜欢爬的那棵老树,年复一年的,从未再长大。年幼时痴憨,总喜欢站在阁楼,趴在栏杆上,望着三月雨季里群山升腾起来的茫茫雾霭,幻想着某一天能从里面看见一个仙女,爷爷常说那时山里的蛇修炼成龙之后,借着云雾悄声汇向大海,可我的脑子里常常想的,却是那云雾散尽之后,癞蛤蟆哈了一口气,便形成了一道虹。幼时父母都太忙了,没有人将我的想象力扼杀,看着壁板上刨子留下来的痕迹,我会根据它的形状,把它们分为一条鱼,一个漂亮姑娘,或者世间的花鸟鱼虫都是有;学过《山行》之后,觉得欢喜,便用稚拙的笔迹,轻轻地写在个阁楼下耕牛房子的门上;若十分开心的时候,也会邀上邻居家的女孩儿,在阶檐下就着三月的屋檐水和泥。长大后再回想这些生活的时候,惊觉那日子悄然远去的时候,我自己也早已回不了头了,有人说人生像一场没有回程的旅行,经历一次,便没有办法修改,可是在我看来,人生更像是小猴子下山,纵使最后什么也没有留下,但那些曾经拥有过的,好的坏得都成了人生中独一无二的风景。
青石板其实是从我家到姥爷家的路,小时候不懂事,常常想着,那么远的路,母亲当年嫁给父亲的时候,走了多久才到我家,可等我终于想明白的时候,那条路已经不存在了。小时候喜欢秤砣子、八月瓜,每年暑假姥爷接我去他家避暑的时候,我们一路走着便一路找着吃,山间的果子没有农药,摘下来便直接吃了,走得累了也好办,半山腰上竹林里的,隐蔽着一户人家,虽有恶狗,但好歹女主人亲善,若是在外叫上她一声,她便围着围裙出现了,赶走恶狗,在她家歇上一会儿,拉拉家常,往往再往上走,到家的时候已经天黑了。每当此时,姥姥早就备好了饭菜,炉子里煮着洗手用的热水,昏黄的灯影下三只猫咪静静地骚动着,不觉间,那便成了我幼年时记忆最深刻的岁月。
长大后我都时常觉得感激,每年在姥爷家待一段时间,平时又和爷爷奶奶带的时间很多,以致于我从小便学会了很多我父母可能都不会的东西——比如怎么腌制的腊肉更香,哪些草可以入药,鸡爪怎么煮才更香……爷爷和姥爷都是厨师,奶奶和姥姥做的家常菜更是一绝,我若还学不会,那边是真的智商不太好了。
行文至此,已然深夜,今天且写到这里吧!若有空,来湘西坐坐,我带你看山间百花,饮百草朝露,若不嫌弃农家餐食粗鄙,我便绾起衣袖,烹制柴火饭就老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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