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年,在我的印象里,永远是烟雾蒸腾的厨房和不停忙碌的妈妈。
十几岁以前,我家一直住着三间土坯房。房子不太高,墙体很厚,很敦实的感觉。北墙更厚,窗子的里面可以容纳一个小孩或坐或躺,窗子外面同样是这个厚度。在冬天,窗子会封严,先钉上塑料布,再抹上泥巴。墙体即使这么厚,冬天的厨房还是会结满霜,厚厚附着在北墙上,像下了一层雪。
东面是仓房,有一个小走廊通到屋里去,进一个小门,先是厨房,再进一个门,就是里屋。厨房在北,南北隔开,南面还搾出一个小屋,有炕、有窗、有阳光。这样的格局,造成厨房又黑又冷又暗,但只要有妈妈在,点起火,厨房又变成了最温暖的地方。
一天三顿饭,大部分时间厨房里总是烟雾蒸腾。孩子们从屋里跑到外面,再从外面跑到屋里,总是要穿过厨房。蒸汽在上,为了看清路,我们总是猫起腰,像走在地道里。这时我们发现一个奇妙的世界:灶台附近妈妈的腿晃来晃去,灶坑里的火在熊熊燃烧,火焰一点点蔓延,快烧出来,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妈妈会用脚把柴禾驱进去。墙角里是挂着水珠的水缸、酸菜缸、隆起的柴禾堆,全看得清,就是看不见完整的妈妈。妈妈总是藏在烟雾里,若隐若现的。小时候,觉得妈妈真是神通广大,黑灯瞎火也看得见,烟雾缭绕也看得见,总是能点着火,烧熟饭。
过年了,小孩子最开心。女孩子有花戴,有绸子扎;男孩子有鞭放。我们跑进跑出,女孩子去显示她的新衣裳,男孩子把鞭放得叮当响。“看着点,别滑倒”,妈妈的声音追着我们,她拿放锅碗瓢勺的响声追着我们,她头顶上的烟雾也追着我们,它们跟着我们一起涌出门去,股股而出,呼啦一下子四下蒸腾,好似在屋里憋闷太久了,赶紧出来透口气儿。那烟像一股仙气,混合着烟囱里的气体,一起升到天上去了。远远的,厚厚的雪盖住了大地,白茫茫一片,你一回头看见这缕烟雾,它在慢慢升腾、飞散,你的心也一点点下沉,那是温暖的烟,是有爱的烟。
进了腊月,妈妈总是忙,她老是有干不完的活。头等大事就是杀猪;二等大事就是杀鸡宰鹅;三等大事就是蒸豆包。只有把这些事都办完了,年才真正到来。
那些年,北方家家户户过年了都要杀猪。猪一般都是自己喂养的,一回抓两头,辛辛苦苦喂一年,到年宰一头,卖一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宰一头猪,一年的油水、肉都有了着落,是每家每户的头等大事,几乎全村的亲朋都要出动的。抓猪,杀猪,煺猪好不热闹,最后炖一大锅五花肉、血肠、肥肠外加酸菜,大伙儿兴高采烈地吃一顿,新年就在猪的叫声里,在香喷喷的猪肉里正式开启了。可我最怕宰猪,最怕听到猪的嚎叫,怕看见那寒光闪闪的白刀子……我总是跑老远,钻到柴垛躲起来,还堵起耳朵,可不知为什么,宰猪的场景异常清晰,经久不忘,几回回还在梦里吓醒。
当然,宰猪有人帮忙,妈妈就会轻松些,她作为女主人,只要做好分派、安排好家什、招待好亲朋就行了。
再说宰鸡宰鹅,如果宰的多就请人帮忙,要管饭;如果宰的少,一家人就自己忙活。看着被逮起待杀的芦花鸡、大白鹅,我会可怜巴巴地看着它们,好像被宰的不是它们而是我。剑在弦上,妈妈在烧水,爸爸在磨刀,我快哭出来,小声地和妈妈商量,鸡鸭们太可怜了,别宰它们吧?妈妈一边忙着手头的活儿,一边不以为意地说,“好孩子,它们生来就是人们的一盘菜啊!”然后,慈爱地摸摸我的头。那时候,真想不通,这么富有爱心的妈妈,为什么在宰牲口这件事上不容妥协、“心狠手辣”。我的磨磨唧唧阻止不了事态的发展,还总是碍手碍脚。最终,芦花鸡变成了“秃葫芦”,大白鹅羽毛也不见了,露出留着血口的长脖子,还有尖尖的屁股,好丑陋。
厨房里好一阵儿烟雾蒸腾,香喷喷的蘑菇炖鸡终于端上了饭桌,我迫不及待地啃起了大鸡腿,眼皮儿都不眨一下,像换了个人。真纳闷,上一刻还不停地充满同情与唏嘘,此时全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东北有三宝:人参、貂皮、乌拉草;东北有三大怪:窗户纸糊在外、大姑娘叼烟袋、养活孩子吊起来。还有一宝值得提一下,那就是东北的豆包。所谓“豆包”,通俗说就是用“面”把豆子包起来。
做豆包比较麻烦,要有豆馅,还要有黏米面。年根底下,父亲很早就碾回黄米面,就是俗称的黏米,妈妈则在厨房里烀饭豆子。饭豆子是俗称,是一种晚豆角,一般种在地头、沟边,或是庄稼缺苗了,种上它补空。豆粒很大、红红的,煮它费火。饭豆烀熟了,要在锅里用一个类似蒜槌的家什把它捣烂,加上糖,再搅拌均匀。然后,下面的环节一般是我可以参与的了。一大盆饭豆泥,我们要一个个攥成丸,均匀的码在盆子里,然后冻起来备用。黏米发好了,在一个个包上豆馅,团成圆圆的豆包,上锅蒸,一屉屉金黄的豆包就出炉了。豆馅又面又甜,面又黏又筋道,非常好吃。
俗话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豆包好吃,但不易消化,所以我家相对吃的较少。即便如此,豆包妈妈每年都要蒸,还蒸很多,吃不了,就送给东家,送给西家,年也就在这忙忙碌碌里,在烟雾蒸腾里,在送来送去里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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