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楼道里寂静无声,忽的一声“喵呜”刺破了黑夜,不知是哪里来的黑猫灵巧的窜进来,宛如翡翠般的眼睛镶嵌在黑色皮毛的幕布上,昭示着悲剧的上演,白炽灯也“刺啦”得发出惨白的颜色,将堆满杂物的楼道昭然,只是仍有在暗处的角落不可捉摸。
一楼的李叔
真是作孽啊,我拿起手边脱了色的热水壶,把滚烫的开水倒进木脚盆里。人老了,每天不泡泡这腿就跟针扎一样疼。听着拖长的猫声,透过腾起的水汽我渐渐模糊了视线,看见春草那女娃出现在我面前,这女娃是个好孩子啊。
我虽然有两个儿子,却抵不过春草这个别人家的女娃孝顺我。老大孩子都上初中了,还每个月惦记着我这点退休金,没良心的东西!忘了老子当年朝九晚九去工地干活才有钱给他娶媳妇,哼!我慢慢伸手去够着木桌上的烟管,拿出一片烟叶,熟练的卷成卷儿塞进去,打火机打了好几下还不燃,上下晃了晃打火机终于“啪”的一声带起了火花,红彤彤的火光迅速舔上烟叶。“呼”,吐出一口烟,因为老大浮现的皱纹渐渐舒缓。老大虽然不中用好歹还有个大儿媳帮衬着,面儿上还过得去,老二……哼,贼眉鼠眼,打了这么多年光棍,老早就不指望他了,来一次我打一回。哎!我现在还能管着点,也不知道死了以后咋弄,算了,看自个儿的造化吧。
说起造化,那当真是造化弄人。春草那女娃那么好,虽然挣钱的事儿不正经,但其他方面无可厚非,咋就这么想不开去了呢。想她两年前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娃子,那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配着脸上的酒窝尤其招人疼。可前天躺在白布上的尸体那么瘦,简直是骨头架子,细柴禾一样的手腕还滴出一路的血迹。
春草帮我这个糟老头好多次了。我这手脚不利索,煤气罐没了她总是帮着搬进搬出,做了小菜也不忘给我递点儿,上次去医院里头体检一个两个都说没空,还是她这个外人陪着跑上跑下,吃了这么多年的饭,我心里头看人跟明镜似的,这娃是真心帮着我这个老头。那回我突然中风,要不是她下来撞见我门开着没人应进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先她下葬喽!
我以前老劝她,年纪轻轻的干啥不成偏要去卖,这天下能做的事儿还少吗?她也从来不吭声就只是笑,今天见着她那家里的弟弟才明白她不容易。谁能想到来接回去的人竟只有个没成年的弟弟。
又伸手加了点开水,暖融融的水热了脚却抵不了我心里的悲凉。以前春草不说我也识趣的没问,今天她弟弟来收拾东西的时候我也去看了,蓝布衣服上尽是大大小小的补丁,两个脚趾头都从灰扑扑的破运动鞋里露出来了,真不敢相信这时代还有这么穿扮的人。我问他:“你家里没人了吗?咋派你这么个小孩子来”,那似曾相识的大眼睛里却比记忆中更多了成熟,“我爸老早就死了,我妈一年前就在床上瘫着了,家里还剩下我两个妹妹”。人活到我这个岁数,都知道活着不容易,春草家里负担那么重,也不怨她年纪轻轻想不开,只是她家里那三个孩子咋办啊。
二楼的王婶
“哎,听说今天那女的家里来人拿东西了?”
我嗤笑一声“有啥东西啊?尽是些勾引人的衣服和破家伙什儿,哦,说不定还有没用完的……”
“哎呀!”张姐笑了起来,作势要打我, “你也是个体面人,咋说话这么难听呀”。
我转身去厨房洗水果,暗暗的翻个白眼,我说得难听?也不想想当初自个儿是咋个骂人的,简直是泼妇!转身带上热络的笑容,我端着洗好的果盘在张姐旁边坐下,灯光照映出张姐那肥短脖子上的金项链,折射出刺眼的光芒,真是糟蹋了这项链!“你这链子真好看,特别配你,是张哥这回出差给你带回来的吧?”
“哟,这么眼尖啊?你张哥真是的,明知道家里快要揭不开锅了心里也没点数,硬是要给我买回来”。
“张哥可是经理,吃着山珍海味还叫揭不开锅呢?张姐你就偷着乐吧!我家那口子还是个小职员,现在回来了倒床上就睡,都快把家当酒店把我当仆人了”。
“哪里哪里”
我是越看她那小人得志的嘴脸越不高兴,便忍不住酸了一句“不过这样也挺好,起码没力气出去偷吃”。看着张姐的脸色越来越差,连耳朵都涨红了,想必是想起以前在楼上抓包张哥的场景,欣赏够了她脸上的尴尬,愤怒,我估摸着不能再逗了,才悠悠开口“话说回来,楼上那女的可算是不能再害人了。”
张姐此刻满腔的情绪就着我这句话发泄出来。扭曲的脸庞活像面团千变万化,酿成最恶毒的语言。“可不是嘛,整天穿的妖里妖气,那衣服恨不得一扯就没了,天天浓妆艳抹的到处勾引男人,听说楼下老张那二儿子都进过她房,真是风骚。这个狐狸精可算是明白自己的错了,自我了断一死百了,她一死这楼道里空气都好多了。”
“哎,想当初她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那些男人恨不得把眼珠子粘在她身上。以前还问我有没有什么工作可以介绍,就她那骚气样,谁敢招她啊。”
“我听说还翻出本那种书来,你想想这女的得多不要脸啊看这种书,还生怕伺候不好了拿不到钱?”
张姐眼里闪着怨恨的光,泛着油光的鼻翼不停的扇动,嘴唇都气的抖了抖,脖子弥漫着细汗,也许是油,沾在项链上说不出的恶心。我忍不住转过头去,免得泄露我眼底的嫌恶。
我伸手拿起一个橘子递到她手中,“来,吃个橘子,那样的女人不值得为她气。”
张姐渐渐平复下来,勉勉强强维持住她那贵妇的形象后她又问:“她家里来了什么人啊?居然还好意思来,要是我有这样的女儿死在外面我问都不问。”
我皱起了眉,想起那乞丐似的男孩子,像是闻见了垃圾桶一样,“就一个男孩,看着挺小,瘦不拉几的,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还沾着灰呢也不知道洗没洗脸”
“看来是家教就不好,一个两个的都不知道干净。也不知道那女的家里是干啥的”
“谁知道呢,我以前让房东把她退了她不听,现在好了,出人命了,看她那房子怎么租出去”。
张姐伸出那戴了钻石戒指的手捂住肥厚的嘴唇“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再租个卖的呗,反正她们活着还不如死人。”
“要是那样我可受不了,明年就搬家。”
想起搬家我心里就烦闷,这么个破屋子谁愿意待下去,可是死鬼那点工资付个首付都吃力。不愿再多想,我勉强把笑敷在脸上,打开电视。“今天晚上的电视剧要来了吧?看预告还不错。”一听到这,张姐的兴趣也起来了,靠在沙发上津津有味的看起来。
四楼赵家
街上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床头,像是清风拂过,显现出照片上那对幸福新人的笑靥,他们脸上的洋溢的幸福让人情不自禁的跟着笑起来。却有一声叹息从床上的暗处传来,赵先生翻过身来正对妻子,柔声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明天还得上课呢”,赵太太从被子底下冒出头来,苦恼透过声音传来:“我在想春草呢”。
这个人名像是一个开关键,两人都陷入了沉默中。
赵太太想起以前春草刚来的时候,羞怯怯的,笑起来像是太阳照在人心里,自己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孩子。她结婚以前哪有做过多少饭,春草就和她一起去菜市场,帮着自己挑新鲜应时的菜蔬,那些菜农总是热络的和春草聊天,还送她们一些葱。那时候的她还很纯真,像铺满了对未来向往的油画,鲜艳热烈。
后来不知怎的她就开始堕落了。赵太太永远忘不了那天下午她撞见一个男人从春草屋里走出来的震惊,那样的流氓痞子,还能做出什么事来。她心里的慌乱像二月里的杂草一样疯长,急急忙忙的敲门喊春草,过了一会儿门锁才缓慢的打开,看见春草明显受到了凌辱的样子她血直往脑门上冲,把春草穿上衣服收拾好之后就拉着她往警察局走,“这是犯法的,我们报警去”,却听见春草柔弱而坚定的声音“不去”,她以为春草觉得羞耻,又给她详细普及法律,正当她义愤填膺的指责流氓的时候,听见春草沙哑虚弱的声音“我是自愿的”,赵太太好像瞬间化成雕像,很快她回过神来告诉春草:“不要怕,我在你身边呢,咱有理有据”,“这样来钱很快”,春草直白的打断让她不知所措更怒火攻心,她气冲冲的打了春草一巴掌回到了自己家。
但是第二天赵太太就为昨天自己的莽撞后悔了。春草再怎么也只是个孩子,她现在走错了路正需要自己告诉她正确的方向,自己绝不能放任她走上弯路。打定主意的赵太太找到春草,言辞恳切的问她“春草你是出了什么事吗?如果急需要钱我可以借你,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找个正经活干不好吗?”。其实那时候她也有些托大,刚刚结婚的她不过是个小小的教师,和丈夫每月的工资还不足以填补家中的开支,常常需要父母接济。春草笑了,还是那太阳一样暖融融的笑却有着不可名状的寒意“我想要钱买好看的衣服,想过一下富太太的生活。”
此后赵太太时常看见不同的男人进出春草的家,她有心劝她却常常被躲着,被堵到春草也是说什么都无动于衷。渐渐的她也接受了春草自甘堕落的结局,对她只是礼貌的邻里交往。
可今天李叔和那男孩子的对话却让赵太太明白了春草肩上的压力,她为自己对春草的误会和冷淡感到后悔和惋惜,以及羞愧。她突然想起以前春草问自己学校保洁员工资多少,自己居然没有意识到春草的窘境。在那样的日子里,春草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帮助她,自己却……
赵先生也被春草这个名字牵扯出回忆。他和妻子结婚之初兵荒马乱,在柴米油盐里品味出生活的艰苦,一度将妻子气回娘家。春草来了之后与妻子相处甚洽,妻子脾气渐渐恢复到以前的温婉,她也常常给予疲于工作的他们很多帮助。更为难得的是春草喜欢读书,虽然识字不多,但对教师的他们俩很是敬佩,还问赵先生借过书,为此,他还特地去书店买了本拼音版的《唐诗三百首》送给她。当时还和妻子商量着要不要向教育局申请送这个妹妹去学校读书。
后来听妻子说春草做了那样的活之后赵先生也很惊愕,在妻子劝说无果的情况下也曾敲响过春草的房门,他不相信一个对文字有着虔诚向往的女孩会贪图繁华,但春草隔着门对他说“赵大哥,请你以后不要来了”之后他也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后来的日子里他偶尔碰见春草,春草总是隔着老远就躲得远远的,好像她是什么瘟疫在一定距离里就会传染给他一样,赵先生对此也无可奈何,犹豫再三还是去买了本性读物悄悄放在她门口,希望她健健康康的。
但今天春草弟弟的到来预示着春草在此的生活彻底终结,她终于能回家了,却不是以鲜活热烈的生命状态。也是在今天,夫妻俩才明白春草为什么那么需要钱,可以想见背负了整个家庭的春草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挣扎才走上了那条道路,在她的遗物里细心放置的除了一沓平平整整的钱就是赵先生送的那两本书,多好的女孩子呀,经历了痛苦折磨的短暂人生,却以如此惨烈的方式离开人世。
“你说,她家里人怎么办呢”
赵太太的提问打断了赵先生的思绪,他皱起了眉头,“春草一家就指望着她一个人挣钱,现在她走了,怕是……”
长久的沉默后,赵太太向赵先生胸口处拱了拱,听着丈夫规律而有力的心跳,她长舒一口气,说“你还记得我们以前说要帮春草读书吗?我们资助春草的弟弟行吗?”
赵先生摸着妻子的头顶,想到今天男孩挺直的身躯和清亮的眼睛,想起很久以前春草的笑靥和躲着远处的身影,轻飘飘的“嗯”在此时显得格外厚重。
“听说国家有了很多资助政策,咱们这几天往政府跑几趟,看看能不能给春草家里减轻点负担,她家里不安顿好我怕她弟弟也不能安心读书。”
赵太太听了丈夫的话抬头亲了他一口“还是你想得周到。”
五楼方房东
我当房东已经好久了,2000年丈夫车祸死亡,我得了一大笔保险金后,就用仅有的钱盘下这栋楼,我的生活便围绕着这栋丈夫生命换来的房子而行,经历了一系列的拉人来看房、调解纠纷、修这修那后,我终于下定决心把房子卖出去,到后来整栋楼就差三楼没卖出去,我也不在意,把三楼分成各个小隔间,继续把它租出去,人这辈子,总得找点事儿做。
春草来这儿租房子是两年前,很淳朴的一个姑娘,透着股憨劲儿,话不多但很老实,笑起来温温柔柔的。虽然她给的钱不够我的标准,但我早就不是为了钱才当房东,也就允许她住下了。
她确实不错。最开始在餐馆里当服务员,工资不高却任劳任怨,得了钱也按时给租金,剩下的都寄回了老家,我问她:“就你每月这点钱家里够用吗?”春草只是笑笑“家里还有妈妈做农活,还是能过日子的”。我是知道她家里的情况的:父亲早逝,却留下了四个孩子,母亲在老家做农活,她自己辍学来打工,家里弟弟很能读书,最小的妹妹才六岁。
其实如果春草就这样平平稳稳的做下去,说不定也会遇见一个好男孩,他也许不是那么有钱,但一定很忠厚,两个人接着成亲,当然会有家长的阻饶,但结局一定美好,会过上普通人的平凡人生。
但她家里实在太过脆弱,母亲瘫痪在床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压垮了。春草来找过我“方姐,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帮我?”帮你?世间哪个人不是自救?我不可能拿我丈夫命换来的钱救他,我也只有这些钱了,“我不知道”,看着那骤然黯淡的眼睛我对这个禁不起风雨的女孩嘲讽道:“听说去卖来钱特别快,你要不试试?”
我没想过她真的把这个玩笑付诸行动,当楼下赵家太太让我帮忙去劝她时我才知道这个傻子做了这事,但那又怎样,我呼出一口烟“路都是自己选的,她既然做了,我还能说什么?”,二楼的王婶跟我说春草老是带男人回来不安全,我去找她:“你把男人带回来邻居很不满意”,春草咬了咬嘴唇“方姐,求你了,我只能这样做。我问过了,其他活挣的钱根本不够家里用”。我吸了几口烟,问她“你打算做到几时?青春貌美都很短暂的”,她露出了酒窝,里面盛满了苦酒“等钱差不多了,我就回家去”。我最终还是帮她挡了回去。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了,春草继续和各种男人厮混,赚了点钱攒一份,剩下的寄回老家给母亲看病,供弟妹读书。
直到有一天,一封来信把日子再度打乱。“方姐,我弟给我寄了一封信,但我好多字不认识,能麻烦你读给我听吗?”左右无事,我展开信,是端正且初见风骨的字体,一个一个整齐排列在一张撕下来的写字本纸上。“姐姐:妈妈的病好了很多,没那么疼了,就是药要吃完了,又得买。老三考试得了第一名,学校给发了张奖状,我贴在墙上了,特别好看。我今年毕业后不打算读书了,等明年就来找你打工,我们一起挣钱,我们好想你,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呀?”
信很短,春草却哭了很久。我看着春草脸上被泪水冲出的沟印,劣质化妆品混着泪滴到了她粉红的裙上,晕开一片红,像极了我丈夫死时的鲜血,但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都是命。哭够了,春草起身对我说“谢谢方姐”。我隔着渺茫烟雾看她,只说了声“世事无常”。
谁知第二天才是真正的演绎“世事无常”,春草割腕自杀了。
今天我领着她弟弟来收拾,面对着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我突然明白了春草,也许是真的累了吧,才不愿负担这人生,渴望家里的温暖。
春草,愿你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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