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念

我今年七十六了，近些年来，身体一直病病歪歪，每天都靠着药品过活，感冒药、血压药，疼痛药……各种的药品挤满了我的袋子，我觉得近期又要添一个新袋子了。

哦，对了，现在不需要添了，因为我住院了。

我有四个孩子，他们都很孝顺，近两年我每隔一个月就会轮流去他们家住，他们待我都很好，儿媳妇也是尽心尽力地照顾我，孙子孙女也很懂事，我觉得我是一个幸福的老人，可我实在不想做个老人。

说实话，年轻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迟暮的我会怎么样，没想到我有许多想改变也无力改变的事情——当然，我不是指生命。

我从来没想过改变过生命的长度，我知道，这是天定的，天不一定随人愿。

人越老，就越想为孩子们出点力，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可我这胳膊和腿，像是和我作对一般，不听我使唤。

在大儿子家，看儿子儿媳妇忙的不顾做饭，我就自告奋勇给他们烧灶火，可不成想，灶火出了灶台，燃了灶台前的柴，烫伤了我的腿。

另一天的早上，我穿好衣服，伸手拿炕下面的鞋子，没坐稳，一头栽到了地上，原本就时常疼的腰，霎时疼的撕心裂肺。

上面便是我住院的缘由，人啊，真的是越老越不中用了。原意是方便孩子们，其实却是麻烦了他们。

住院期间，儿子们晚上轮流照看我，他们会给我洗脚、梳头、擦身上，就像他们小时候我照顾他们一样，唯独双方换了身份、换了地点而已。

他们会经常和我聊天，我却没有力气回应他们，其实，我想对他们说很多很多话。说说儿子们小时候淘气的事情，说说我这个当娘的身不由己，想从以前说到现在，说完我们那些漏掉没说的话。

儿媳妇们白天会来照顾我，喂我吃饭，给我掖被角。我是一个不会处理婆媳关系的婆婆，总是顾了这个，漏了那个，两全的方法我是怎么也想不出的，她们怪我很正常，但我很高兴看到她们能为了我儿子们来照顾我，很感激她们真心对待我的儿子们。

孙子孙女也会在学校休息，或者工作放假的时候来看我，陪我说话，逗我开心。我的头皮总是很痒，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好几天没有洗头的缘故，他们会用梳子帮我挠痒，我心里很满足。

看着他们，我感觉我从心底里活了起来。可是啊，我的身体却是像是干枯了的泉，再也冒不出水了。

我每天躺在床上，时而举起自己的手来看看，形若枯槁，暴起的青筋，像是死在上面的蜈蚣。住院的日子太闲散，我有大把时间来思量以前来不及回忆的过往，那时我还年轻，他们还小，我们总会从苦日子里面挑拣出几颗糖来。

还记得三儿子小时候总是淘气的很，每天都会有小孩子来我家向我告状被我儿子欺负，我会说他几句重话或者打他几下，然后看着他做着鬼脸跑远。

还记得那时家里穷，逢亲戚来探望时，才能见到油水，有次二儿子执意想要吃一点做给亲戚的饭菜，我将他打了一顿，身为母亲的我，便一直懊悔至今。

还记得……

回忆太多，总是让人不愿意回到现实，可面对现实就像吃饭喝水一样，是每个人必须做的，我只是希望它能温柔一点，别再给我身边的人带来狂风骤雨。

一天又一天，我心里装载愧疚感的玻璃瓶就要满了。生活的担子本来就重，而我，又给他们添了重量。

我知道自己的时日所剩无几，儿子们都不告诉我实情，只是说很快就好。

但我还是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些我的病情，我得了脑瘤，还是挺严重的。既然他们不想让我知道，那就假装自己不知道吧。

那天儿媳妇说我放在家里的刮皮器脏了，她给扔了，明天给我买个新的，我就接了她的话：以后再买个新的就行了，回家可以用，在医院里用不到。情感拿捏到位，其实我觉得我可以去演戏了。

住院第九天，我越来越没有力气开口讲话了，即便是开口，声音也是如游丝般细微，可我还是想和他们说话，想听他们的声音，给我濒临死亡的心一点甘露。

我的身体也越来越僵硬，原来还可以下地走路，现在只能在床上轻微的挪动。想到要让他们帮我清理我的大小便，我的愧疚又加重了一分。我尽力在小便大便前就告诉他们拿医院的方便用具，这样也可以省一些他们的工夫。

住院第十八天，我身上难受得厉害，现在每天吊十二瓶点滴，从早上八点到下午四点左右滴十瓶，晚上十点滴两瓶。

我能感觉身体在慢慢枯竭，药水在我血管里流动，与血液融合，又和血液一起走遍全身。很多人来看我，他们会故意问我谁来了，我每次都能准确的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我还是很清醒的，只是没力气罢了。

住院第二十七天，我像一只困在迷笼中，走不出樟雾重重地方的猫，想清醒又清醒不过来。眼皮很重，现在恐怕是给我的眼皮支个竹竿，我也是睁不动了。

我的儿子们还是会每天来陪我，我会迷迷糊糊的用力睁开眼睛，看看他们爬上了皱纹的脸和添了白发的青丝，以及他们从苦涩中挤出的笑容，想着，他们也是快五六十的人啊，怎么时间会这么快呢，明明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几岁的孩子。

住院第三十六天，除了右手之外，我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像生了锈。我的右手一直想抓住点什么东西，我感觉身体像无根的浮萍，漂泊无依。或梳子，或被子，或是他们递过来的手，我都会紧紧抓住，这让我有点依靠。

儿子问我害怕吗，我想了想说：不害怕。其实怎么会不害怕呢，我害怕走了就看不到他们了，这么说只不过想给他们一些慰藉。我要多看几眼，把他们的眉眼相貌，都清楚地印在心里。

孙女说：奶奶，等我赚钱了，还要给你买好多好多东西呢。

孙子说：奶奶，你要等我和我姐结婚啊，我们还没领对象回来给你看看呢。

你们看，我说我是个幸福的老人吧，不过，我怕是要违了孙子孙女的愿了。

其实，我早几年的时候就给自己做了寿衣，自己做的穿起来总是舒服一点。七十六个春秋竟这么轻轻松松的走过去了，还依稀记得年少的自己还抱怨时光太长、日子太难呢。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人嘛，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切不可在悲伤中沉浸太久。我今生的路已经走完，别悲伤，别难过，你们以后的路，要好好走。

总要说再见的，那便笑着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