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离去,此物就死去,但生命不死。”
——《奥义书》
苏尼尔-拉吉普特抬头看了眼天空密布的云层,似乎有两个影子在云间闪烁,像是一只犀牛和一只鸟。他揉了揉眼睛,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被细小雨点轻轻浸润的大地上来。
这是他头几天到这个北部小城工作并生活。由于新公司是个大企业,自己又初来乍到,他的胡须总是剃得干干净净,整洁的白色T恤也让他健壮的皮肤显得格外铜亮。在给一头缓缓走过的牛让路时,他注意到有个老人正在阴影中的商铺里,隔着小商贩鲜艳的水果摊,紧紧盯着他看。
这让他感到不太舒服。他发现,直到这位鬓发蓬松的老人瞥到自己右手腕后,才收起了目光。他知道为什么,多半是因为老头看到了他右手的亚麻圣线,知道了自己的阶层。但他对这些不感兴趣,事实上,苏尼尔对种姓尊卑毫无兴趣,他觉得宗教不应该强行给人和社会戴上镣铐,只要自己笃信,严格律己便可。
为此,他必须找到一家菜单分类的餐馆,以便分清素食和腥荤。距离经理规定的休息时间只剩一小时了,小巷的熙熙攘攘越来越让他觉得烦闷,沿街商铺防雨棚上的电缆拧成一团交错向前进发,像极了他现在的内心。
在焦急中,苏尼尔进了家看上去像模像样的餐馆,心想这里应该会有分类菜单。女店主十分肥胖,一直在盯着手机看视频,敷衍而沉默地向他行了合十礼,并拿来菜单。苏尼尔见状则用标准的合十礼回敬店主。
如他所想,菜单页面分成了红色和绿色,分别代表荤食和素食。
“两份素汉堡。”苏尼尔口头下完单后,打量起了这家路边的二层小店。这是家随处可见的,狭小的本土餐厅,苏尼尔坐的椅子似乎已有些年头,金属被磨得一团一团发白。落地推拉门的窗户擦得不是很干净,上方满当当地塞着一个正在嗡嗡作响的旧箱式空调。内部的装修有些简陋,几块发黑的痕迹顽固地泼在墙上,天花板老旧且十分低矮,仿佛抬头就能碰到的铁皮灯罩包裹着吊灯,纹丝不动地为狭窄的店内照明。
一口咬下汉堡的时候,苏尼尔感到一股这辈子都未曾体会的肉腥味:那不是土豆饼,那是肉饼!他觉得自己的嘴里留下的肉腥味扩散开来,和油混合变得像泥巴一样浑浊肮脏,快要将他熏昏过去。
“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我说了我要素汉堡!”苏尼尔倾着身子,右手拿着咬了一半的肉汉堡给店主看。他的声音太大,正低头看视频的店主被吓了一跳,慌乱地看了他一眼,马上回头向递餐窗口后的厨房大吼了一声:“辛格!你是不是把炸肉饼和炸土豆饼拿错了?”
穿着便服的年轻厨师探出头,战战兢兢地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回复店主——他知道因为自己导致别人违反宗教习俗,是不能用钱解决的事情。此时,苏尼尔只感到身体轻飘飘的,脑子就像快要爆开的气球,拿着汉堡的右手直发抖。“我告诉你......”他冲动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但是他的头正好“哐”地一声撞到沉重的铁灯罩上。
倒地的同时,伴随着头顶上散开来的温暖,苏尼尔的大脑疯狂旋转。他看见了惊恐张口的女店主,看见了神明愤怒的第三只眼,看见了他也变为动物遭到屠宰,血肉被不知情的子孙亲朋吃掉的来世....
一瞬间,他看到犀牛和鸟的影子还在在云间若隐若现。防雨棚边的蓝天一片片被染黑,他失去了意识。
“那个神把我们送到了什么地方?”
牛椋鸟牢牢抓着黑犀牛的背脊。他们身处天空,下方就是印度风情的小镇。但牛椋鸟却发现,自己在这里竟然无法振翅飞翔,黑犀牛也难以置信地稳步走在棉絮般的云块上。灰色暗涌在雪白的云块内缓慢流动翻腾,四周只有相同的景色,云朵也好似看热闹般,一直和他们保持距离。
“大个儿,先停一下。”黑犀牛听到牛椋鸟的话放缓了脚步,但他觉得云朵的触感好像春天长着柔软嫩芽的泥土,十分舒适,因此有些不舍。“先别一直往前走了。我们来搞搞清楚状况。”
他猜牛椋鸟是在担忧会不会掉下去,便小心翼翼地边用前蹄试探确认地面。云海丝毫没有变化,从上方翻滚云朵的缝隙里,几束没有温度的阳光不时轻轻擦过黑犀牛的身体。
“我好像被卷入了你的奇怪旅行。”牛椋鸟的语气有些责备,慢慢由黑犀牛的背脊走到脖子处,“自从被烟花骗去了那个奇怪的篝火晚会之后。”
“你也去了伍德斯托克?”
“伍德什么克?”牛椋鸟没听说过这个词儿。
“就是篝火晚会。正好,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有没有发现,我们之前到过的地方,互相都没什么联系?”
云块里的黑影突然急速翻动了一下,随后立刻恢复原状。
“什么意思?”牛椋鸟脸朝下,望着黑犀牛的眼睛。
“从炎热的草原,怎么可能一晚就走到阴冷的小镇?我们又是怎么跑去热带雨林的?”
“我还以为你只会傻乎乎地往前走呢。”牛椋鸟抬起头来调侃道,黑犀牛随即发出了一声不满又低沉的哼声。“这太奇怪了。我都怀疑那些地方和我家乡的草原,属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感觉跟做梦一样,但这梦也太长了。”
“不知道。”牛椋鸟敷衍地回答,同时用鸟喙在黑犀牛粗糙的皮上试了试,但是一无所获。“我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你就不饿吗?”
“谢谢提醒,我好不容易才把这事儿忘掉。”
“可你的肚子不会忘掉这事儿。”
“这儿哪有什么吃的?这云海不知还有多长。而且,这里明明是天空,你不能飞也太奇怪了。这一路好像有谁一直在和咱们开玩笑。”黑犀牛无奈地看着前方。
“我好想回去。”牛椋鸟没力气地说道。
“信我,你肯定会饿死在路上的。不如往前走,看看有什么办法离开这儿。”
云海之路似乎漫无尽头。牛椋鸟在向黑犀牛抱怨了很久后,也省了省力气不再说话。回荡在他们耳边的,除了远方传来的沉闷雷声,还有饥肠辘辘的腹鸣。
就这样走了许久,黑犀牛终于忍不住提议:“你说我们要不冲进云里试试?”
“掉下去怎么办?”牛椋鸟冷冷的语气像是在和不可理喻的人说话。
“摔死和饿死有什么区别?”话音刚落,黑犀牛“咚”地一声大力踩向脚下的云。云层立刻就像冰层一样破裂,他像溺水一样立刻从云层中掉了下去。在牛椋鸟近乎尖叫的咒骂和呼啸的风声中,黑犀牛看到了下方的“地面”—无边无际的乳白色海洋。
再见天日之时,黑犀牛闻到了剧烈的海腥味。他本能地想用蹄子扑腾,却发现他早已没有四肢,一股非常陌生的沉重感充斥着全身。同时,他还在不停地和仿佛鳞片的东西接触摩擦,这让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不适。
在视觉恢复清晰后,黑犀牛意识到,他变成了一条渔网中的鱼!他除了挣扎无法做出任何动作,耳边传来了各种鱼哭叫、惊恐和愤怒的声音。很快,他被重重地和其他鱼一起摔到滚烫的铁皮甲板上。随着背脊上的一阵剧痛,引擎的噪音、灼眼的烈日和他的意识逐渐远去。
刚醒过来,黑犀牛就听到自己口中“咕嘟嘟”的声音。咸水浸没了他的胸腔、口腔、眼睛和皮肤,但他却能自由呼吸—这是他憋了半天气,直到吐出一团泡泡后才发现的。从四周的透明墙壁和墙外人类模糊的身影来看,黑犀牛确定自己被关了起来。
有几个人类正在对面的玻璃缸前说着什么,一条鱼挣扎着被网挑起。这是要把我卖给别人吃?黑犀牛这么想着,背脊上的疼痛再次袭来,他的上鳍好像断了。
一阵短暂的哀嚎传来。泡泡散去,黑犀牛看到又有两条鱼被装进了玻璃缸里,他们的样子和玻璃上映照的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疼死我了!”其中一条鱼的声音从脑海内传来,但黑犀牛确定这声音源自后进来的那条—非常确定,如同本能。另一条鱼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后,对着他们摇了摇鱼鳍,便扭过头去想自己的事情。
“你没事吧?”同样出自本能,黑犀牛在心里想着,像用意念感应一样,将这句话传给对方。“没事没事。”细腻温柔的女声传入黑犀牛脑中,但随后越来越小,像是在自言自语。
“原来老人说的轮回是真的。”
“你说什么?”黑犀牛摇着身子问道。
“轮回啊!你是从哪一世来的?是阿逾陀人吗?罗摩殿下回来了吗?”
“阿逾陀?我来自荒原,我也说不上那里叫什么名字。我原本是一只犀牛。”
“原本是动物?嗯......我叫希玛,是宫里的见习侍女,从前是。”黑犀牛很好奇她上一世是如何夭折的,但是终究压抑在心没有多问。“荒原里好玩吗?我从小被宫里人领养,没有去过外面。”
此后一段时间,叫希玛的鱼一直在和黑犀牛聊天。希玛是个十分率直的女孩,她问的问题,比如“你最喜欢哪个兄弟姐妹”“你独自偷偷跑去玩时最喜欢去哪”总能找准内敛憨直的黑犀牛脑中,平日难以言说的回忆。
这到底是所谓“宫女”训练出的习惯,还是发自内心的清澈?黑犀牛无从判断。他只知道,如同对着一湖清水观察自己的倒影一样,沿着希玛的问询,他想起了很多遇到蓝色影子之前,自己生活在荒原里发生的事情......
“我之前在草原上赶路时,嘴里恰巧飞进了一只飞虫。那味道真怪。”
“我之前也经历过这事。我的乳母听到了很紧张,她说,任何有生命的东西,都有可能是自己去世的亲朋好友的转世,所以不能以他们为食。”
“至少目前,她说得对。”黑犀牛此时不禁想到了牛椋鸟。我们是一起掉下来的,我变成了鱼,他变成了什么?
“事已至此,只能认命了。我们好像落到了鱼商手里,他们会把我们卖掉......我们一定会上砧板的。只是时间问题。”
言罢,黑犀牛听到了一声发抖似的“哈”,仿佛这声音的主人被冻僵了。“枪声,”那条从没说过话的鱼终于开口了,“好痛......我在阿姆利则死过一次,我不想再死......”
“阿姆什么?”希玛问道,但回答她的也只有抽抽搭搭十分害怕的声音。鱼缸外的光线已经有些橘黄,嘈杂的人声也越来越少。缸外的两个身影很模糊,但可以从轮廓里看出,一个人坐着打起了盹,另一人正在摇醒他。
“看来今天我们能活下来了。”希玛乐观地对黑犀牛说,“和我再讲讲你的旅行吧。你跟着那个什么影子去哪儿了?”
鱼店店主现在非常烦躁。她的祖父因病一度昏迷,幸好及时送医,目前还在医院看护。她和丈夫一起经营着水产店,但今日又逢生意不佳。日暮将至,她想到祖父还在医院等着她送晚饭。她往金枪鱼鱼缸那边瞥了一眼,发现有只鱼的上鳍断了,样子很难看。
“今晚弄只鱼带过去吧。”她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拿起短渔网,将那条缺了上鳍的金枪鱼捞起。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这条鱼挣扎的特别厉害,不断有水滴溅到她的围裙上。
“老人家怎么样了?我昨天一天都在看店,都没空去看。”丈夫问道。女店主将那条鱼重重摔到白色的塑料砧板上,拿起了厨刀。“唉。他昏睡了两天,好不容易醒过来,情况又不太好了,而且开始疯言疯语。昨天我去看他的时候,他竟然说自己是只什么牛椋鸟,还不停地问我有没有见过一头黑犀牛。”
这是女店主手起刀落前,砧板上的黑犀牛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你为什么要跟着影子,离开家乡?”
他挣扎了一阵子,发现自己在这里是可以呼吸的。随后,他看到自己的模样,清楚地浮现在面前白色海水构成的镜面上。但这个镜像仿佛有意识般,做出了和黑犀牛不一样的动作,对他发问。他从未这么清晰地打量自己的面庞:双角一长一短,整齐地排列在鼻梁上。他的眼睛如烛光般明亮,但眼皮略微鼓胀,带着些许倦意。
“你为什么,要离开家?”寂静的镜面里,自己的镜像突然变成了人类女性,从她口中传出希玛的声音,天真稚嫩但语气冰凉,就像一根冰锥,掠过黑犀牛的心脏,刺出一阵阵寒意。
“我想,去寻找我心中理想的地方。”黑犀牛被连续两次质问弄得有些慌乱。
“哪里是你的理想之地?”转瞬间,篝火晚会上的蓝色影子杰克出现在镜面里,直勾勾地盯着他问。
“我不知道,”黑犀牛支支吾吾地回答,“但我觉得肯定有个地方,是我理想的模样。”
“你在用问题回答问题。”杰克的影子像波纹般越发扭曲,“或许,你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莫大的遗憾。”
影子说完,在镜面上化为叼着雪茄的贝奇,责难般地皱眉看着黑犀牛。“既然有勇气去地下,为什么不试着留下?”
“既然有勇气救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印迪的脸庞出现在水镜上,双眼异常有神,仿佛在燃烧着橙黄的火焰。
黑犀牛无话可说。是啊,为什么不试着留下来,去适应生活?我可以做动物大会的调停人,多年以后,我也许会成为草原的元老,繁衍很多后代;我可以去贝奇的店里帮他工作,未来他肯定不会亏待我;我可以和印迪共同守护丛林,辅佐神明.......为什么我不留下来?
挫败、不安、甚至后悔,夹杂着一股股倦意,慢慢蚕食着黑犀牛的内心。他周围原本平静的气泡开始狂躁不安,绕着黑犀牛发疯一般旋转。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黑犀牛久未谋面的族群,此刻挤在镜面上,一同盯着他看。“我不是,我....”黑犀牛开始觉得呼吸急促。疯转的水泡突然开始变慢,跃至黑犀牛面前,每一颗水泡上的镜面都镌刻着黑犀牛往日的旅程。
“你想过没有?”他父亲,一头公犀牛的声音传来,“在那个所谓的伍德斯托克,你很可能被那两只兽性发作的狮子吃掉。”
“在洁白的地下城里,你可能会被抓走,遭受悲惨的活体实验。”一头母犀牛的温柔声音传来,看样子是他的母亲。
“在丛林,你可能会被自卫的人类用火器打死。”
“在那个古老的国度,你可能会陷入另一段困窘的生活。”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们?”
黑犀牛的胸中充斥着被抽空的窒息感。他无法回答这些潮水般重复的质问,虽然恢复了犀牛身,但也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他的脑子快要爆炸了,所见之物愈发模糊。这一刻,水泡又疯狂地旋转起来,无数遇见过的声音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像无数朝他袭来的空气弹,压得他无法说话。
半晌,一束微弱的红光不协调地从水泡旁边掠过,在这冰蓝得发黑的海中尤为显眼。黑犀牛这一瞬间想到了他遭遇的那只红嘴牛椋鸟:在他离开家乡前,他从未见过这种鸟类。但如今他发现,陌生的他竟然可以和自己良好地共生,在旅途中互相扶持。
他突然想到可以用什么词语来解释这段奇遇。他根本没有想过翱翔天空的鸟类可以与自己为友,也没想到会在不久前切身经历一条鱼的半生与死亡。在那个原始、混沌的荒原里,他吃喝拉撒,接受父母赠与的领地,过着每一只黑犀牛“应该”过的生活。所有的事情,都是理所当然的:
白天黑夜理所当然,不用好奇。
吃饭睡觉理所当然,不用享受。
家人的安排理所当然,不用感激。
守着领地安度余生,理所当然,不用奢求其他。
缺水就应该去争夺,理所当然,不用考虑别人。
世界不过是理所当然。在“理”的世界里,众生井然有序。
他原来默默地接受着这一切。就在内心的这些想法即将被压抑,被忘却,即将熄灭的时候,他看上去意气用事的选择,这段突然得有些粗暴的旅程,让他离开了“应该”过的生活。他清楚这段旅程的起因并不是意外。他回忆那一刻的感受,终于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想去看看,世上的可能性。”
在几乎无光的周遭,所有的水泡霎时间停住,仿佛都在竖耳聆听黑犀牛的发言。
黑犀牛又深呼吸了一口,鼓起勇气继续说,“我不相信家乡的荒原就是整个世界。世上的动物也肯定不止我的邻居那么几个。世界绝不只是理所当然的样子,在这无限的可能里,一定会有我理想的国度。”
说完,黑犀牛看到,几乎所有水泡像被瞬间烘干一样烟消云散,只剩下黑犀牛和一个空无一物的硕大水泡。很快,他看到之前那束红光向头顶飞去,消失不见。那是不是牛椋鸟?还没等他发问,一个雄浑沉闷的声音仿佛借着黑犀牛周身的每一滴海水向他袭来,简直入脑入髓。
“所以,你来到了这里。”这个天声神秘地对黑犀牛说道。
“你......说话的是谁?”黑犀牛回答。
“无妨。”这个声音听到了黑犀牛的问题,却又以独断的方式回应。几秒钟的沉默后,黑犀牛瞪大了眼睛:自己的旅伴牛椋鸟从幽黑的海中飞来,稳稳地站在他面前的气泡上方。他不敢相信牛椋鸟能在海中飞行,可转念一想自己竟然能在海底呼吸和说话,便也不再顾虑了。
“这样你就不会再害怕了。”
眼前被这个声音附身的牛椋鸟面无表情,向黑犀牛发起了对话。
“你是牛椋鸟?”黑犀牛想当然地问道。
“我是他。我是这海水。我是你。我是万物。”自己的旅伴竟然说出如此威严的话语,这应该不是牛椋鸟本人。黑犀牛想起自己变成金枪鱼死在砧板上后,又来到了这里,不禁向这个看上去无所不知,有几分神灵气的声音发问。
“我死了吗?”
“鱼儿会死去,犀牛会死去,人类也会枯老而逝。但你不会死,你永远不会死。”
“什么意思?”黑犀牛似懂非懂。
“形体终有破碎之日,生命永无消逝之时。这便是永恒的轮回。”“牛椋鸟”继续用自己的方式回答他的问题。半晌,见眼前云里雾里的黑犀牛接不上话,便再次开口:“......愚钝之灵。我还认定,离群独行的生灵,会比人类众生更早觉察到自己的处境。”
黑犀牛不好意思再询问,只是朝“牛椋鸟”点了点头,以示请他继续解释下去。毕竟,他只是凭着内心的呐喊做出了选择,而并没有想清楚之后的事情。
“你能道出心中所想,却又不得要领,着实可笑。”
“人类也经历过我这样的旅行?”黑犀牛把话锋从自己身上挪开。
“对于这个物种来说,言之确实。”“牛椋鸟”用无神的眼光看着黑犀牛,终于肯和他的思路对接,沿着他的话说下去了,“但对于个体来说,他们可能没有太多的觉悟。”
即使听不懂“牛椋鸟”想要说什么,黑犀牛也能从这句话中听出一丝孤高甚至自负。这一刻,有个念头终于飞到了他的思绪表层:这声音应该来自一位神明。只不过,和之前在雨林里遇到的守护神印迪不同,他应该是人类的“观察者”或“见证者”,而不是“参与者”。
“他们的旅行和我有什么不同吗?应该不会像我这样倒霉吧。”
“从远古起,人类也曾住在一个个‘荒原’上。”“牛椋鸟”没有理会黑犀牛用来打趣的后半句,“他们封闭视听,自生自灭,和飞禽走兽没有实质区别。但是,在他们躯体有限的寿命里,他们开始思考,开始探索。”
这段话勾起了黑犀牛的好奇。他没有发声,听着“牛椋鸟”继续讲了下去。后者的语速不再缓慢隆重,而是慢慢变快。黑犀牛觉得,他在向自己说清楚一些他从未知道的事情,或者是因为认同他的选择而进行补充说明。不过无论如何,他看到“牛椋鸟”每说到一个人或一件事,水泡的镜面就会像电影一样映出它们。
“对于行走在陆地上的人类来说,陆地就是他们的‘荒原’。人们在这里生活多年后,开始探索世界的全貌:航海的勇士经过旅行,走出了名为‘大陆’的‘荒原’。身着铠甲的‘宇航员’成功离开这个星球,走出了名为‘星球’的‘荒原’。
不过,更曲折的是,在人类的内部关系上也是如此。”“牛椋鸟”顿了顿,如同在准备一场大论,“没有一片树叶是相同的,人类也是如此。从古至今,他们对‘异己’的恐惧,驱使他们做过很多可怕的事情。”
这时的水泡仿佛呼应“牛椋鸟”的话,开始显现出一些画面。“很久以前,他们如兽群般争夺地盘,互相残杀。他们还将和自己意见不同的人视为女巫活活烧死。在不远的时代,很多无辜的人,都曾被极端保守的人虐待。”
献祭台、火刑架、狂热份子、集中营......水镜画面的切换速度突然变慢,军队、炮火、集中营和在城市废墟里挣扎的人类,透过水泡不断地冲击着黑犀牛的眼眸和内心。
“在认识到人心无尽的欲望后,他们凭借良心,开始自觉地压抑这种自由的欲望。少数人类开始强调他们区别于野兽的‘人性’。人类开始走出‘自己’这块‘荒原’,去遇见更多‘异己’,更多‘树叶’,继续他们的探索。”
话音刚落,原本残忍的画面变得温情。一名士兵模样的青年,在大街上搂住一位护士亲吻;年轻人坐在熄火的汽车上,高唱着黑犀牛听不懂的歌;水镜霎时间变换,一位高大的黑人,在长桌上教一位年纪相仿的白人壮汉写信......
“良心。”
在黑犀牛不断重复这个单词的时候,“牛椋鸟”看着渐渐被画面感染的黑犀牛,恢复了缓慢的语速:“‘人类’有无数的躯壳,前赴后继,但‘人’这个存在是不死的。可以说,这是‘人’未尽的旅行,也是‘人’未完的轮回。”
“可是,这和我......”
“不如这么说。”还没等黑犀牛说完,“牛椋鸟”又独断且跳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为何你的旅途十分特别,因为你本是‘无明’的兽类,但你的生命却有一丝‘人性’。因此,你才能见到我,才能开始你自己的轮回:旅行。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究竟是哪位神?”黑犀牛这次直截了当地问。
“不重要。”“牛椋鸟”高傲地回答,“我负责创造,维护,毁灭。我是一体,也是三副神躯。刚才的话已经超出了我的职责,我只是对一头略显觉醒的野兽感到好奇罢了。现在,去追寻你眼前的这位同伴吧。他这副躯体的半生也如你一样飘零,只是,他挣扎得更加痛苦。”
说完,“牛椋鸟”轻轻一跃,如风般飞向头顶的海面,只剩下若有所思的黑犀牛。
(未完待续,点这里进入原文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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