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夜是极其寒冷的,窗外的风像猛兽一般呼啸出沙沙的声音。外面漆黑一片,竟是一点月光都没有。
屋内,金色的窗帘在夜晚散发着它微弱的光,和床单被罩的颜色交辉相应,卧室里有股木质特有的味道,它的主人唯喜爱这木质的沉稳与昂贵。
此时,韩聪躺在床上,他面朝着头顶的墙壁,享受着他熬透了心血才拥有的这一切的温暖。然而席梦思床垫的柔软并不能让他舒适,身子是静止的,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他在思考,绞尽脑汁的,用尽了脑子里每一寸可以开发的所在。
韩聪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竭力,奋勉,却苦苦不得呢?现在,竟不如从前的苦日子来的有劲头,躺在温暖舒适的高层中,他竟开始怀念起曾经那样困苦的日子。
有个词是寒门学子,这个词听起来像是掌控着命运,改变着命运。
韩聪听见这个词会感到异样,好似一个略加修饰的词,竟可以概括那所有的苦难。他是农村出来的孩子,村也分穷富,韩聪家是穷村里的穷户,家里两个姐姐,一个哥哥,那时候也没有计划生育,越穷的人家越比着生孩子,妄图哪个孩子出息了改变自家的命运,然而大多也都是接了父辈的老本,接着种地,然后在小山村里过完这一生。
韩聪从小就看着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烈日炎炎的日头下,像老牛一样一锄一锄的耕下去,风把黄土吹起来,韩聪眯着眼睛看到父亲晒得黝黑的肩膀上又覆了一层黄沙。那时候的日子多苦啊,苦的韩聪和哥哥姐姐们,别人给了一块糖,都要砸碎了,分着吃,还拿指头比着大小,韩聪往往分到最小的。
家里一年四季都吃不上几次肉,偶尔来了别村串门的客儿,母亲会提前去镇上买点肉,切一半,留一半,一半放多多的盐腌起来,到了时候就拿出来,多放盐是为了能多吃些时日,一小块能喝下一大碗米粥,然而就是这样,也是记忆里的稀罕食物。
另一半放了多多的土豆,边上贴着苞米揉的饼子,一丁点的肉熬上一大锅,小孩子们早早围在旁边不肯走,母亲拿扫帚哄了一次又一次,实在哄不动了,看着孩子们一个个灰头土面的,边怨着这穷日子,边趁人不注意,舀上一碗给他们分了。哥哥姐姐们一哄而抢,韩聪回头看见母亲边熬着锅,边往下面堆着木头,他清楚的看见,母亲悄悄的擦了眼泪。
韩聪小时候在外面玩,听见邻居老头边举着碗嚼着嘴里的饭粒子,边用筷子指指点点的和他侄子说,“要想过好日子,吃好东西,住好房子。只能考上大学,做个文化人。”他侄子晃着脑袋不知听没听进去。韩聪听进去了,他想起母亲在灶台前偷偷的哭,他的心忽然装下了什么。
韩聪自上学时就是班级里出类拔萃的,几乎年年都考年级第一,他发了疯的学习,经常点灯熬油的,到半夜还在看书。哥哥早就不念了,他对学习一窍不通,早早的帮了家里。
有一个晚上,韩聪学累了去外面活动活动,回来时听见,母亲和父亲说悄悄话,母亲说:“韩聪是个学习的苗子。可这学费真是高,虽说他们姐几个也大了,但老大老二还没出嫁,老三还得娶媳妇,你说咱是供还是不供。”韩聪感觉呼吸急促,心里一沉一沉的,他迫切的听着里面的声音,然后他听见父亲说,“供,只要我能干一天,我就供他一天,拼了我也要让家里出个大学生。”
回到床上时,韩聪摸到了手心里的一把汗水。
中考时,韩聪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县城里的高中,镇上的学校里那么多孩子,能考上的人都寥寥无几。破天荒的,父亲领韩聪去买了双新鞋子,韩聪记得那双鞋子的价格,37块钱。
那天父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毛一毛,一块两块,然后拼拼凑凑出37块,把它们顺好,抚平上面的褶皱,仔细的数了几遍,又小心翼翼的递给了老板。老板不耐烦的数了数,然后把一个塑料袋扔给他们,连鞋盒子都没有。
那天,太阳下山时,父子二人才搭车回来,一路上父亲都很高兴,他不停的说着“好好学”“好好学。”
到了高中,县城里的一切让他眼花缭乱,这可比小镇大多了。学生也比小镇上的更优秀,第一次考试,班里40个学生,韩聪考了29名,韩聪拿着成绩单的手紧紧的握着,他心里的念头在咆哮着不行,不行。老师都说韩聪最大的优点就是勤奋,没别的,就像老牛耕地,一点点,不停的,把知识一点点耕进脑子里。
那时候,韩聪的脑子里没别的,他穿着破的快掉了鞋底的解放鞋,衣服就算是周末,也是天天穿着校服,校服也不总洗,洗之前先拿水泡好久,能省肥皂。吃的更不用说了,他每星期回家都从家里拿一袋子馍馍,去食堂打最便宜的土豆块,自己放点盐。一到上午第二节课,就用饭缸子加热水,把硬邦邦的馍馍扔进去,用筷子捅一捅,然后放在一楼收发室的上加热。谟谟泡水,盐土豆,就是韩聪的一顿饭。
后来韩聪发现饭缸子总是被人从炉子上拿下来,韩聪特意第三节课下课就去看着点,他眼睁睁的看着收发室的老头把韩聪的饭缸子拿下来,韩聪上去带着笑脸说“大爷,我这中午得吃呢,热一热。”大爷的脸拉的老长,他摆着手赶韩聪走,“快走快走,我这不是给你热饭的地方。”“没钱吃饭,你还读什么书。”韩聪的笑脸垮下来,他一言不发的拿起饭缸子走出去了。
那天中午,韩聪嚼着硬邦邦,还没泡软的馍馍看着来来往往的同学吃着三菜一汤的盘饭。不能怪别人,只能怪你自己不够优秀,韩聪告诉自己。
转眼到了高三的时候,同学们的家长都来给他们送饭,补身子。韩聪父母没来,他们正忙着种地,卖鸡蛋,拼凑韩聪的学费。来了也没大用,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给韩聪带。那阵子正赶上二姐出嫁,本来家里人一个月给韩聪汇些钱来,够下个月生活。然而一个月过去,全家都忙着二姐的婚事,巨大的喜悦沉浸了这个被穷苦又沉闷的家。谁都忘了给韩聪汇钱的事。高三学业繁忙,基本也不休周末了。
离下个月过去还有20多天,那20多天里,韩聪的本子用了又用,从家里带的谟谟一天也只吃一个,中午几口,晚上几口,到了半夜饿的头昏脑涨,只盼着第二天中午快快到来。有时候实在饿极了,中午趁旁人看不见,抓一把别人吃剩的米饭,塞在袖子里,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口的咽进去。饶是这样,学习也不能落,头冒金星也得想着脑子里刚刚背过的古诗词。
生活能有多苦,是苦了又苦。
好不容易熬到日子,父母可算想起来没给他汇钱的事,母亲蹭了邻居的牛车去镇上给他汇了钱,又拖人告诉了他。收到钱的那一刻, 韩聪正看着同桌大快朵颐的吃着妈妈给她带的牛肉干。春天的风中带凉,浓浓的凄楚在胸口中酝酿开来,有的人触手可及的东西,有的人连尝一下的资格都没有。韩聪跑到一个隐蔽的老树下,大哭一场。
终于熬完了高中的三年。韩聪的成绩考的很好,来了两份录取通知书,一份是南开大学的本硕连读,一份是青岛大学的俄语学科,韩聪一手握着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手握着青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没人知道那天下午他为什么到傍晚才回来,只是他回来时,只剩下青岛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桌上,本硕连读,那太长了,他得早早赚钱。
大学三年几乎是半工半读的下来的,这中间他没下过一次馆子,没谈过一场恋爱,也不怎么和舍友出去玩。他的一切时间都用去赚钱了,只有多多的赚钱,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韩聪想着。
大学毕业了,他考入了青岛的编制,他正沉浸在大城市安家立业的美好愿景中时,一纸调令下来了,县里新上任的书记特意给青岛那边来了电话,请求把他调回去,县里因挨着俄罗斯,现下紧急需要翻译口的人才。是多么的不甘,太不甘。
那时候韩聪处了个女朋友关月,女朋友家里是青岛当地军官家庭,韩聪拎着东西上门,托关月父亲给想想办法。关月倒是挺着急的,她父亲面不改色的喝着茶水,头都不抬一下,韩聪站了半天,她父亲才昂着头提了个条件,想我帮你,行,你们结婚后,必须给我做上门女婿。
韩聪的脸一点点垮下来,这场景使他想起了那个收发室的老大爷,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无能为力。
那天,他没同意这个条件。当晚,他给上面请了书,然后背着行李回了老家县城。那晚的月色是什么样子的韩聪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月光下自己如此渺小的影子在路上匍匐。
回忆往昔,岁月无情。韩聪从一个怀着远大志向的年轻人变成了现在有了脂肪肝的中年人,他觉得自己真是太老了,满腹的诗词歌赋,博古通今,却一点疏散的力气都没有。
当年,像是一场笑话。韩聪刚调回来不久,那任书记就因为贪污落马了。然后他就在里面等啊等啊,那么多年的才华被死死的压制,没人肯看他一眼。终于他等到上级也落马了,然后他才在里面升了一下,就这一下,却用了他这么多岁月心血。
如今,韩聪靠着这翻译的口才也着急得了不少好处,别人看他风光体面,眼红的眼红,奉承的奉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么多年有多谨小慎微,他看书,关于政治,关于历史,他得从里面汲取力量,才有底气去厮杀。
姐姐,哥哥也靠着他的帮衬下过上了比原来不知好多少的日子,连侄子们的学费都是他掏的。父母也早就安享晚年了。他如今是他们的荣耀。媳妇是学校的语文老师,当年义无反顾,什么都没有的嫁给了他,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小女人,连说话也柔柔的,全靠他当家做主。儿子被他悉心教导,学业特长两手抓,也跟他母亲一样,腼腆且木讷。
韩聪最近的颈椎病又犯了,是当年给领导熬夜写稿子写的。颈椎疼就拐的头也疼。儿子高考没考好,气的他好几天连饭都吃不下。揍了一顿,也跟个榆木疙瘩一样。
午夜时分,韩聪觉得自己的一生并不快乐,他人生中太多如果,如果当年他选择了本硕连读,如果当年他不要编制留在青岛,如果当年,他接下前女友关月打来的求和电话。那这一切是不是就能迎来重新的篇章。
然而世事从不反悔,韩聪遥遥想起那些苦难中却心怀希望的日子。不像现在日子日复一日,假的让人想一瞬间打破。妻子的微重的呼吸声还在耳边,外面的风声更大了,韩聪回了神,紧了紧被子。明天去市里开会做接洽工作,我得给市领导带点土特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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