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余秋雨
依我看,手表制造业的高峰在十九世纪已经达到,尽管当时还是以手工业为主,没有形成生产规模。那些戴着单眼放大镜的大胡子工艺师们,把惊人的创造力全都倾泄到了那小小的金属块上,凡是想得到的,都尽力设法做到。
这便是令人兴奋的创造期效应。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在推动,天天精彩勃发,连再难的角落也能快速拿下。创造期的结束也就是一个事物的大体完成,多数走向停滞、老化,却也有少数事物会进入雕饰期和普及期,手表便是其中之一。
二十世纪的手表业也有不少作为,但都是在十九世纪原创框架下的精巧添加,属于次一等的行为等级。我想十九世纪那些大胡子工艺师如果地下有灵,一定不会满意身后的同行,那神情,就像最后一批希腊悲剧演员,或最后一批晚唐诗人,两眼迷茫。他们的出色成就使后代失去了创造的空间,真不知该抱怨谁,他们,还是后代?
二十世纪对手表业而言,比雕饰更重要的任务是普及。其间的中枢人物不再是工艺师,而是企业家。
要普及必然引来竞争,瑞士手表业在竞争中东奔西突,终于研制出了石英表、液晶表。这对手表业来说究竟是一个喜讯还是凶兆?我想当时一定有不少有识之士已经看出了此间悖论,即新的电子计时技术必然是机械计时技术的天敌,它的方便、准确、廉价已经构成对传统机械表的嘲谑。
表面上,机械表还会以自己的历史、品牌嘲谑电子表,但这种嘲谑只是一种伦理性、辈分性的发泄,而电子表对于机械表的嘲谑,看似逆反了伦理程序,却是一种历史必然。试想,那种可以随时随地贴附在各种器具、建筑上面又分秒不差的闪光数码,不正绿莹莹地宣告着机械计时时代的基本终了?
在这种情况下,机械表可以勉强固守的阵地大概就剩下装饰功能了。但是电子技术多么灵巧,它们很快也在装饰功能上做起了更自由的文章。平心而论,现在不少电子表的外形设计,与最精美的机械表相比也不见得差到哪里去,然而它们又那么廉价,机械表所能标榜的其实只是牌号。牌号也算是一种装饰吧,主要装饰在人们的心理上。
其实手表的装饰功能要比人们购买时想像的小得多。购买时它被放置在人们的视线中心,放置在射灯的聚光点上,容易产生一种夸大了的审美预期。真戴上了一看,它只不过装饰在人体一个偏侧性、运动性的局部,很不起眼。在聚会中,一位太太为了引起人们对她的手表的注意,必须先去引起手表的话题,为了引起手表的话题,又必须先去赞扬别人的手表,然后渐渐把别人的视线吸引到自己手上。众女士明白意图后故意询问,她又故作随意地说出一个牌子……这也许是很多买表女士们幻想中的场合吧,但毫无疑问,这种情景不会出现在那些无须或无意用手腕上那一点小小的光亮来证明自己身份的女士们身上。
至于男士们用手表来装饰,那就更吃力了。除了盛夏,男士的服装很难使手表毕露,广告里那些男士装腔作势地频频露出手表,终究不是正常男士的正常动作。我们常常取笑几位时髦的年轻朋友为了让大家看到他们的新表而早早地忍冻换上了短袖衬衫,或者在公众场合不断看表,使某个演讲者误会成是催促结束的信号。但是如果不这么做,一个刚刚工作的年轻人买一块昂贵的手表藏在暗无天日的衣袖里,也实在太委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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