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

姑妈小名叫“大真”，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出生，基本上是共和国的同龄人，保持着那个年代山东女孩子的普遍特点：四肢结实、大脸盘、中等个头、皮肤较白。

60年代中后期，姑妈长成了大姑娘，那个年代三年自然灾害的影响已经结束，文革还未开始，农村生产比较稳定。那是一个火红的年代，各种团组织的集体活动或会议比较频繁，姑妈作为村里青年团员的代表积极参加，每天都像只百灵鸟到处飞、到处唱。

姑妈与同村男青年“新民”都是村里团委成员又经常一起去各处参会 ，慢慢地两个人就偷偷好上了，“新民”送给了姑妈新买的手绢及当时时髦的黑色“条绒”布料，姑妈给新民做了两副鞋垫，鞋垫上还亲手绣上了一对鸳鸯。据邻家姑姑悄悄打听，准备秋后托人提亲呢。

收麦季节时，生产队里大人们都在忙，怕天上随时下雨，所以赶着热天赶紧收割、碾压、扬场、晾晒，争取颗粒归仓，三年灾害把人饿怕了。

本家在新疆的“庆举”回来了，从新疆带回来一些葡萄干，那东西在那个年代是稀罕物。姑妈跟“庆举”是同一个太爷的兄妹，姑妈管“庆举”叫二哥，在农村属于没出“五服”是很近的本家。

“庆举”给爷爷带来一包葡萄干，并从上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将近30岁的男人，那男人浓眉大眼，两眼有神，一看就是很干练，像是军人出身。“庆举”介绍说这是他们可可托海矿区的连长，早年属于部队里的小鬼出身，十三、四岁追着王震的部队进的新疆，后来就地转了建设兵团，属于22级干部。原来在建设兵团组织上介绍了一位湖南女兵团战士，可惜几年后生病去世了，两人也没有孩子。指导员张罗着再替连长再从内地找一位，指导员和连长都对兵团里的山东籍家属印象特别好，觉得山东女人又能干又泼辣，就委托我回老家给连长介绍。“庆举”听说姑妈还没有订婚，觉得姑妈的年龄、长相等都合适，如果愿意的话，兵团这次就通过公社把姑妈的户口、团籍等转到兵团，就属于兵团可可托海矿区正式的职工了。“庆举”介绍说，兵团现在已经很好了，开垦地很多，种了大量的棉花、麦子、西红柿、土豆等，全年口粮粗粮、细粮各占一半，这在全国也属于待遇很高的了。连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兵团矿区也基本没有挨饿。

“庆举”离开后，爷爷奶奶及姑妈的哥嫂们也纷纷劝姑妈愿意，都说一步跨入了公家的大门，再也不担心前几年的挨饿了，只是姑妈心里放不下“新民”，姑妈想找“新民”聊聊，“新民”可能听说了这件事故意躲着不见姑妈，还传话骂姑妈是“女陈世美”，一气之下，姑妈就点头答应跟“庆举”去新疆，同时委托邻家姑姑把那块“黑条绒”布料还给了“新民”。

由于建设兵团来了组织介绍信，所以各项手续办理的比较快，姑姑拜别了爷爷奶奶，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庆举哥”坐长途火车先到了西安，然后又从西安坐三天火车才到了可可托海矿区。

姑姑去了新疆后，“新民”参了军，几年后参加了中苏间“珍宝岛”战役，战争中他负了很重的伤，失去了双腿，也没有再结婚。

1987年，跟随国民党败兵退到台湾的大伯回来了，爷爷拍电报叫姑姑回来见见大伯。大伯18岁时就被国民党抓兵到的部队，距今回来整整离家40年，他被抓兵走时，姑姑还没有出生。大姑与大伯一齐在家陪了爷爷奶奶一个月，那是爷爷奶奶几十年来最高兴的时光。

1995年，爷爷与奶奶先后去世，特别是奶奶不吃不喝弥留了一周的时间，姑姑从新疆先到了，大伯由于买不到机票，一周才到家，当天奶奶就走了。奶奶走后，大伯再也没有回来过。

几年前，城市扩张，村子成了市中心，村里家家户户搬进了楼房，一层每家还给了一间车库。姑妈回来了，表哥、表妹们都结婚各自成了家，他们的孩子也都大了，姑父几年前去世了。姑姑越来越想念老家，我邀请她回来探亲。

姑姑回到老家，让我买了床铺、生活用具在车库里，她不愿意打扰我，她要自己做着吃，她说哥嫂们都不在了，是这一生她最后一次回娘家了。期间她让我偷偷带她去了附近朱山公墓里“新民”的墓地，我留她一个人在那静静地呆了半小时。我感觉她哭过。

姑姑在老家住了两个月，她每天都到小区门口与老邻居们聊天，下雨天，打着伞她也在那儿，她说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父母在时，远嫁他乡！

临走前一晚，她一个人在车库里坐了一宿，没有人知道她都想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