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机会又来啦,我们坐火車又出发了 !
天津几个中学生要卖他们的学生证,说凭证可坐火车返回天津。成交后我们换上照片,由茆德熬操着普通话去办回程票。几经盘问,毫无破绽,得了。
这次出行计划是成都、西安、北京、天津,然后再用贵阳的学生证取得返程票,说不定还可绕上海、杭州呢。简直是趟绝妙的逍遥游!火车轰鸣着前进,心情舒坦极了。几个头凑在小桌上,看着窗外流淌的山水田野,竟不约而同轻轻哼唱起来:“当那嘹亮的歌声,在黄昏的水面上,暮色中的工厂在发出闪光,列车飞快的奔驰,车窗在闪着灯光……” 一段又一段,没完没了,直哼到想打瞌睡。
没想到,小南海站临时停车,说成都武斗,进出不得。方晋在闷热车厢里犯病了,弄得上吐下泻。列车晚14个小时才到了成都站。已是深更半夜。趕紧将方晋扶送医院。
那时的学校,就是大字报铺天盖地的地方。第二天,方晋输液,我们只好沿街闲逛。走了一段,抬头一看竟是四川大学。门口无人,两旁贴满826兵团大字报。进去看看吧,反正是逛。看着看着,但见左边闪出个人影,一会儿右边窜出个人来,再一转身,五六个赤裸上身、手握皮带、钢鞭杀气腾腾的小伙向我们逼来。不妙,刚想撤离,“站倒!” 一个光头叫道,“弟兄们,报仇的机会来了,上!” 这伙人举起手里的家伙,将我们围成半圆。
已退到大字报的墙,再无退处。不想茆德熬挺身而出:“别误会别误会,我们是来看大字报的。”
“锤子!肯定是派来的探子。是不是今晚又要来袭? ”
茆德熬没有畏惧:“误会了,我们不是这里的,不晓得你们的情况。”
“铲铲,弟兄们上!打死一个算报昨天的仇,打死两个就够本了。打!往死里打!” 光头挺在前头,抡起钢鞭就朝我来。
茆德熬急中生智叫起来:“我们是贵阳411的,和你们826是一派的。” 不想这话凑了效,左边已贴近的一个眼镜把手一撑:“慢点儿,你说啥子? ” 茆德熬重复一遍,又补充道:“贵阳也在搞武斗,我们被打出来,找你们搞联合嘞。” 眼镜向弟兄伙示意放下家伙:“抓到司令部去,好好审下。”
司令部就是校办公室。进屋前全都搜了身,把天津和贵阳的学生证都搜出来,一一核对。这下好审了。问了几句再听我们的口音,眼镜说:“来和我们搞联合? 骗娃儿差不多。” 茆德熬还想死撑,光头上前一手封住他的嘴。眼镜继续说:“联嘛,就不走啦。今晚儿正好给我们当炮灰,打前战。” 眼镜见我们惊慌失措的样子得意了,他把天津的学生证一个一个撕掉:“不错,你们是贵阳的,但不是411的!是一帮出来游山玩水的!是不是,龟儿子些? ”
我们都蔫了,只得听任摆布。好在老天有眼,一会,有人来报軍情紧急,眼镜朝我们手一挥:“限你们两分钟之内给我滚出阵地,不要在这儿找死,滾!”
惊魂未定,还等不及方晋出院,拉着他,一个个灰溜溜赶回贵阳。逍遥游就此折羽。
(五)
68年底,我们下乡了。方晋有胆量,没有被下乡大潮卷入。我们没得他硬,只有服从。
我们下乡的4人,茆德熬、吴维和、我、周自群岑巩大有公社,一个没有老虎却叫神虎岭的生计产队,开始了我们的知青生涯。最初,每月生活有补贴,衣食暂且无忧,也就无心出工。尽在苦闷中寻找快乐,忧伤中觅求浪漫。把积蓄在心里的怨气宣泄。每天清晨,我和周自群带着斧子,爬上山岭,要砍倒一棵腰粗的青杠树,然后听他放歌:“走上这高高的山岭,遥望我的故乡……” 或是,跟农民一起,带上火药枪,漫山遍野地追山羊;还顺便在山坡上寻找穿山甲的洞穴,然后安上捕捉的夹子。也可随农民到深山老林边去烧炭,当个卖炭翁,不过要守得住几天的寂寞。
方晋在贵阳见我们来信,急了,过年一定要来一起过,叫我在玉屏车站接他。
风尘仆仆赶到玉屏已是下午,只得在饭店住一晚。半夜,方晋叫醒我,把他书包里的东西全塞进我书包,带我走到饭店后面厨房。原来案桌上堆放着切好的白条肉片,我明白了。他要我在外面放风。天麻麻黑,只有一盏墙灯散出微弱的光,照着隐隐约约的四周。我躲在暗处,瑟缩着,战战兢兢。突然,一阵“提嗒提嗒”急速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我警觉起来,立即“咳”了两声,示意有人来了。可己来不及,是一个挑水夫轻快地挑着水直往厨房里冲。完了!我只得悄悄跟在其后,心想如果被发现,只得拼了。挑夫走进厨房放下扁担,正要提水倒,里面“哐”的一声,我心都要蹦出来,挑夫也停住。他向发声的地方看看,拿起扁担向前走一步,无动静,往前又走两步,还是无动静。最后用扁担“嘟嘟”顿了两下,还是无动静。“鬼耗子!”他回来倒水了。
方晋是塞满了一书包肉片出来的。他手上、磕膝头上全是油腻。不用说,那一刻他肯定趴在案板底下,屏住气的。
到神虎岭,方晋把包往桌上一放:“算是进神虎岭的见面礼了。”
茆德熬接过话:“你是最大的逍遥派,一来,连队里的牛都吓得摔岩死了。这里的人又不吃,害得我们爬到岩上去剔了两天,正好拿来过年。”一伙已经带有些匪气的知青,又在谋划着什么呢?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趕场日,全体出动了。
人群中,茆德熬脚下窜出一只鸡,正好是囊中之物。不想没捉到,鸡吓得满场飞窜。还是淳朴的农民帮忙捉住。还说:“你买鸡来要拴好,打脱了难捉。” 我个高,在小饭店楼上下了一块腊肉,算有所斩获。周自群走散了。他用一个空油桶在粮站舀得满满一桶菜油,一路滴出,结果被看门狗一直追咬,跑了8里山路,才绕回来。
作孽啊,一场浩劫,为流放中的第一个年。
除夕夜,把所有能装的盘盘碗碗、缸缸盖盖都拿出来装上亲手做的莱,在架满柴的火塘边,摆了满满一桌。开饭时,房前屋后点满松明灯,一个农民伸头进来一看:“崽呦妈,32个菜!从来没见过。”那一晚,我们都喝着酒,嗨着歌。在茫茫黑夜中的神虎岭上,从来没有这样的光亮,这样的歌声,这样的浪漫与逍遥。从来没有!
(六)
当然也没有不散的席。为了离家近点,我们分开了。维和与我转到清镇。一个叫养鹅寨却不见鹅的地方。
没有生活补贴,没有八中的知青朋友,让我俩在孤独中变得现实。同农民一样,每天鸡一叫就拖着困乏的脚步就出工了,直到天黑尽才算收工。栽秧、打田、背牛粪、铲山灰样样都做。为了工分,为了生存,像牛像马一样的活着。又和牛马不一样,饭得自己做。而晚上十点后,生产队凭着有了电,才通知开会,计工分。记完分后还要开斗争会,把地主富农轮番纠出来斗。强迫他们交待财产、变天賬。最后那个地主婆在棒子的威逼下,再次交代了她家解放前有一栋瓦房,就是队长家住的那栋,2O亩田土,8斤盐巴和12床秧被。
和农民一起收谷子(右边为我)〉啊,这样的日子,天天如此,看不到个尽头。劳苦、愚昧、麻木消磨着意志。无心看书,无心窗外的景致,无心交流,默默地忍受着,煎熬着。
那天,方晋在我们好久没给他去信后感到奇怪,赶到养鹅寨来。我俩正收工回来做晌午。住的马房旁的小屋里,临时搭的床上铺的稻草参差地掉了许多,凌乱的被子和床单在上面搅和得不分彼此,中间旧米柜上几本书已铺满灰尘,地上锅碗瓢盆一片狼藉。
“咋成这个样子了?长毛嘴尖的。”方晋放下包,皱着眉头,鼻子还抽吸两下。
“贫下中农不欢迎我们,说来抢他们的口粮,所以不出工就没得工分,没得吃嘞。” 我忙着收拾地上的碗筷,准备生火做饭。
方晋把包打开,是一台录音机,几盘磁带,还有几本书和糕点。一见有吃的,我俩刚撒过肥的手抓起就往嘴里塞。
“怎么了,贫下中农就把你们教育成这样了?还一身都是马屎臭。” 我俩苦笑着,顾不得回话,大口咽着食物。
“除了吃还有哪样?” 方晋惊异起来。
“肚皮太饿。”
“天天只能吃点包谷沙。” 维和大口嚼着补充道。
“你们……完了。” 他一声叹息,我俩反倒很诧异。
憋了一阵,他吼起来:“堕落!”
“不这样咋办?能像你这样逍遥?” 我感到屈辱,顶过去。
“我看你们不止是饿,是连同精神一起的颓废和堕落!”
“是我们想这样嘞?” 我反唇相讥。
“当然不是,但是在逆境下,就不能用‘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来对待?毕竟都是读过书的人呀!”
我俩沉默了。喉咙被残存的糕点噎着。
方晋也不再说什么,一会,推门走了。水没喝一口,头也不回。
我俩无语,心头难过。好一阵,我把录音机摆好,打开,把那盘《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录音磁带放上。这是半年前在方晋家看到却没有听过的磁带,他答应要给我们听的。
乐曲由弦乐和小号掀起,像一缕阳光划破浓密的乌云洒向大地。我把音量调到最大,一边做事,一边用心听着。低沉压抑的弦律在缓慢的节秦中反复出现,如同在痛苦中挣扎、反抗,直到整个乐队奏出威严有力的主题。又随它进入沉思,积蓄着继续前进的力量。当管弦乐以磅礴的气势奏出庄严而辉宏的篇章,那交响之声仿佛己穿出马房,漫过田原和山野,小溪和丛林,赋予了一切新的生命,都被唤醒,鲜活起来。高潮中,欢乐颂的歌声响起,几个声部轮流起伏,逐渐推向胜利的顶峰,最后四个声部和声唱出:“……:你的威力能把人类重新团结在一起,右你温柔的翅膀下,一切人类成兄弟。” 此刻,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让我俩心潮彭拜,那与命运不懈抗争、积极向上的主题,洗涤着我们沉沦的灵魂,提升起我们心灵的境界。
两天后,维和书写了一句摘语贴在墙上:终有一天,你的负担将成为礼物,你受的苦将照亮你的路。一一我知道,是他从读进大脑的书里找出来的。
(七)
历史的车轮驶进1977年,我们有机会陆续考上了大学。擦去心灵的伤口,褪去身上的劣迹,以后在各自的岗位上都尽了自己的一份力。
我们始终设能入团,但却都被带进了党的大门。茆德熬是专业骨干;维和当了党委委员;周自群上党史课程;我呢,直到退休后人家还叫我“孙书记”,说改不了口。
方晋在90年代随儿子迁居美国。这个崇洋媚外的家伙,继续在那儿逍遥着,我们在QQ上有联系,他取名“Wu mang ge”。
如今我们白发如絲,多少人生的沧桑己经历,一切都己过去,森林公园里松涛依然“哗哗”着响,树荫下透出的阳光仍然絲絲洒在地上……那过去了的,已成为美好的回忆。
2O1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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