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国庆或春节长假,我都会回一趟老家,看望父母。一般在家就只是待着,不出门,不走亲访友。只要母亲闲下来,我就搬着凳子与她面对面坐着,闲谈。
我们常常都是从她手边事情说起,譬如天太干,一两个月都没有雨,地里油菜苗长得很不好。再譬如上个月父亲骑摩托车摔伤时,竟一个劲儿怨她前一日怎么没去庙里敬香。
这些都是新鲜事,但我也接不来话茬,只是嗯啊哦,让她知道我在听着就好。我也确实在听。
说完新鲜事她就会开始讲回忆,或关于自己,或关于其他三姑六婆,偶尔也说十里八乡。说着说着,不可避免地,她会回忆起外婆去世前是见我最后一面才闭眼,会回忆起我大姑也是那一年想不开一个人跳进河里再也没活过来,会回忆起我和妹妹出生时因为不是儿子周遭邻居非言非语……
她说这些时,我会忍不住垂下眼睛,因为我也有记忆,我还是会伤感,难过。我怕自己眼泪流下来。
这样重复谈话,我和母亲,每年至少有一遍。
而母亲每次讲起总像从未对我说过一样,她不经意间就会说一句"你不知道吧"或者"你不记得吧"。
事实上,无论她怎么重复这些陈芝麻烂谷子 ,我的确都会像第一次听那样附和,好像我们在聊时髦大新闻。尽管,我其实只跟同事或朋友才聊娱乐明星,房价股票,老板KPI……
我想我母亲并不是因为随着年纪增大才总念叨同一件事情。我从很多年前起就发现她会在电话里给我一遍一遍地讲这些,只是那时候我会不耐烦地质疑她不是上次已经告诉过我么。她会哦地收声。
到我自己结婚生子之后,我才慢慢领悟到对她就应该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给予全部耐心就好。尽管我才是那个孩子。
我极其清晰地意识到,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与母亲就彼此独立,成年后更是相互参与对方日常生活越来越少,共同话题越来越难找。
她不知道我日常做什么工作,同事有些什么人,会因为什么事情而被嘉奖,又会不会在公司里哭。我也不知道我们子女不在身边时,她什么时候起床,又什么时候下地,怎么给芝麻除草,又怎么让棉花不再长高。
可是我们仍然并且永远彼此相爱,所以我们会不遗余力地反复咀嚼前二十年那些共同生活的经历。
母亲反复讲,我反复听。不知疲倦。我害怕哪一天如果我再也听不到她这些唠叨,我会无法原谅自己。因为生命从来不对任何人偏心,人人都会有终点,我知道。
不足一千字,其实本来写了不少的、了。然后发现删掉原来确实可以行得通,但确实也还是有别扭的地方。
也不知道前面到底有没有说明白写清楚。但是,我写了。
王老师说写作一定是有目的的,我想这一次我的目的就是把藏在心里很多年的这种感受表达出来,让我自己记住这种心情。我还想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心情。
网友评论
写作,就是倾述,不像当众演讲,那是一门遮掩的艺术。因为写作面对的是自己,是那些隐秘的跟自己一样的心灵流浪汉。
这篇文章,沉静婉转,心里藏有一座汪洋,眼角却不见一痕泪滴。好文章就当如此,克制,积极,反抗。比别人多一倍的爱,比别人多一倍悲,比别人多一倍的怒。
尤其喜欢这个细节--
> 怎么给芝麻除草,又怎么让棉花不再长高。
若非在农村长大,若非有一位种田的母亲,无论如何写不出这样的细节。
狄更斯时代,有一个巨骗,骗了伦敦很多显贵人物。苏格兰场奇怪,问一个受害人,何以上当?
“他讲得太具体(specific)了。”一位贵妇人说。
好的写作,应该specific。
继续写吧,小心翼翼地,慢慢说出那些噩梦,当然还有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