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公路旁
五、半吊子家
我家来的时候，桥南街山上与坎下的房子，早已占踞了公路的两侧。来回看了并无理想之地，就在靠山的一侧寻了块隔壁人家废弃的垃圾场，平出一块不太宽余的地坯，也照旧建成小二层，悬在半山的老崖上，感觉并不牢靠的样子。
一段在岩石边上勉强爬升的阶梯从路边斜插上去，从下往上数着有几户人家。斜梯有着明显的时间隔膜，从原始的孔穴到粗凿石板再到紧密的空心砖不断层迭而来，梯坎外沿也没有打算修造栏杆的迹象，这一坡看似临时的泥瓦匠凑合的半截工程，顶头水泥砖抵拢便是我家。
桥南街这种靠山的岩阶并不乏少见，如同我家门前的这一段。这种随性的台阶每个人踏上感受是不一样的。比如，邻居家的女眷们不论是往上攀爬，还是往下落步，她们总是小心和矜持，低皱着眉头惜步前行，表现出女人应有的恪守。对于成年的男人们，他们需前倾着身体或下塌着结实的臀部，然后挥动着双手，张牙舞爪的在土石上上下闪躲腾挪。当然我们小孩不讲究，也不在意什么技术要领，撒欢的冲上去跑下来的痛快无畏，全不顾大人们在背后提醒和斥喝。这背后唯有隔壁的老水手，只要碰巧在阶梯上遇见，他一如既往的身手敏捷，像一只肌肉记忆并未衰退的老猎豹临跃于悬崖之上。
当我确认要从城里搬家到桥南街时，明知不可逆转的事实让我很是绝望。除了不理解大人们的想法外，更为失去原有伙伴而难过不舍。我灰头土脸的眯缝着双眼，坐在前往新家的满载家具的货车上，前方是远不及城里熟悉的沉溺于荒凉黯淡的另一个世界。
同样，在我一开始拱着屁股适应着那列山阶准备往上攀爬时，坎下不远处一栋瓦房前，有一件事转移了我情绪低落的视线。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少年，光着上身正端着一口大碗吃饭。这位少年光泽的肚皮上顶着一个凸现的肚脐肉蕾，活像是泥捏上去的让人结舌而又滑稽。旁边一个大孩子正纠缠着他，对他奇异的肚脐举指粗野。紧攥着碗的少年正恼怒时，抬起头撞见了有些面生的我，我正怔怔的盯着眼前发愣。
那一瞬间，少年避不过，脸上浮现出一丝难堪的笑容，转而又对一直挑衅的同伴咬牙切齿的警告，后来我知道这个喜欢敞着身子吃饭的少年叫华子，就住在公路边的瓦房里。
大人们上班后，时常留我一个人呆在半山上从前垃圾场的新家里。我没事总趴在走廊的栏杆上磨蹭打发时间。那是在桥南街过的第一个夏天。我独自依靠在高处的屋外，想着去年暑假与从前伙伴种种玩乐趣事，一脸的落寞。
和我家临山一面的房子无一例外的不借助居高临下的优势占尽设计上的便利。比如各家走廊外都有几处悬在半空中的塑料管连着下水道，水流顺着峭壁溅落在脚下路边阴沟里。如果逢着雨天就很有意思，管道淌出无数条汹涌的水柱齐齐的冲刷到公路当间，水柱的力量经常震翻路人撑着的伞翼，穿着棕叶蓑衣的老农则开始不由的在水幕中跳舞。
还有，临河一面的建筑，因在公路外侧，自然相比后来倚仗着山台崖壁兴建的建筑低矮出许多，作为最初房屋修建首选之地，它们理所当然会在时间和灰尘的流逝中邃然老去，那些房子现在看来普遍显得陈旧压抑。
对于初到此地的我而言，这种优势更体现在视野上，平日里大部分时间，我的眼光总要尾随着路上除了大车之外寥知可数的某人送上一程，实在找不到牵动目光的身影或兴趣，我又把视线收回抵近沿途的建筑上来，看着谁家有动静能侥幸打破清冷的局面。目之所及的范围，公路的那间特别灰暗的瓦房正好斜对我家坎下，低垂的屋檐一扇木门时常掩开着，偶尔有人进出或站立，更多显露着噤无一声的静寂。
那个并不愉快的夏天，我就这样慵在半山上不肯轻易挪动半步，除了每日阳光还是熟悉的刺眼和强烈，我周围的一切都是猝不及防与提不起精神的他处。我在一楼所站的地方，与门窗齐平的有一排裸露的高压线咫尺在头顶，传输的电流声滋滋作响，犹如成群的夏蚊在耳边无趣。我经常莫名的气恼，随即操起一把笤帚猛敲着就近一组缠绕的金属线，头上随即炸起一阵电光火花。
后来勉强让我撑着脑袋等待的时刻，莫过于吃过晚饭后，目睹桥南街变戏法席卷而出的人们，让空泛的大路忽然因各式面孔而喧热。夕阳下，公路终于迎来了一天的晚潮，路面摇身一变成了逶迤的街道，这就是所指的桥南街的除早高峰外的晚高峰。
每到傍晚，人们着着短裤汗衫便开始三五成群，习习而动走上街面。队伍中彼此之间并没有什么目的性的邀约，只好似熟人的聊天兴起，又有邻里的闲散话题，更或单纯的摇着蒲扇的四散张望，各种小摊走贩则停当在迟缓人流当中与市井笑语为伍。此时的街道显得格外的平和与细碎，它分属于临时的露天茶肆，农贸摊铺，江湖义诊，时政点评，老幼康乐…平铺开来。但这都不及瓦房前不大的空地而引人留恋。准点时分，瓦房的主人家开始在门前义务张罗，长凳短椅全搬出来供人们休憩，先来的人抢先占了座位，等澄亮的茶水端出来，后来的人索性站在周围贪恋着也不离去，久而久之，瓦房成了桥南街小有名气的茶余饭后的归处。
对于一个小孩来说，这些每天重复发生的事情引起的兴趣是难以为继的。唯一值得我耐着性子驻足的是每次热闹的间隙，华子带着一众兄弟姊妹从瓦房楼下走上街头用餐的情景。他们每人手里都端着一口同等量级的大碗，偶尔也临时以汤钵取代。从远处看，碗里的食物并不丰富精细，不是糙米饭谷堆堆的盖着薄薄一层的下饭绛色腌菜，就是整碗沉浸在鲜腾热雾中的寡汤红油小面，有时也有伴有薯竽玉米面的团泥分明的粗粮搭配。
兄弟姊妹之间并列蹲在门前马路上，理直气壮的展开同样惊人的胃口，他们对自家食物的毫不含糊的欲望，硬是把周围漫不经心的人的目光捆绑到了一起。说实话，我深深陷落在他们狼吞虎咽的吃态与干脆利索扒食举动中，他们会在种种诱人夸张的进食声响中迅速的结束表演，然后每个人的碗里竟不剩颗粒和残羹。华子有时在吃完后有意无意向上打望，我却来不及闭上意犹未尽的嘴，可也没想好做怎样的回应。
离我家几步阶梯就是老水手的家，偶尔在房前能见着他坐在小板凳上，眯着眼晕酒。他身前的小矮桌上常常放着一碟佐酒的油炸花生米。他会把花生米上面的未融的盐粒放在嘴里先行抿掉，如同在船上嘬油爆过的小石子那样过干瘾。老水手房前的空地还有一只经常躺着晒暖的杂色猫。我偶尔会溜去空地看这小东西。还有背后有一与我年龄相当长相乖巧的女孩，是老水手的孙女，我总时不时惦记着再遇见对方。
但绝大部分时间，我都晃耀在阳光下倾身凝望着公路，或隐退回房间里昏昏欲睡，我与眼下的一切用看似懈怠与无心的介质有意保持着距离。直到，一个尖嘴猴腮且身手灵敏的小子注意到我，自高奋勇的冲上来，用他脏稀稀的手比划着把我羞辱了一顿。我委曲的浸满眼泪，随即才下定决心直奔坎下，去瓦房前会面华子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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