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城视
如果从远处看,从高远的苍穹往下俯瞰,成都应该是广袤的山原中间,一滴滚动着的,晶莹的水珠。就像是在黑色的发间光芒四射的珠钗,反射着阳光的射线而灿烂夺目。像是夏天可乐杯子边沿的泡沫,刺激而此起彼伏。
成都的边缘已经扩展到了很远的山脉底下,以天府广场为中心,无数条交织错落的街道散射开来,就像是太阳通过核聚变产生辐射,又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到极远的辽阔空间。有近千路的公交在这些宽阔的路上来来回回,无数的高架桥在楼与楼之间艰难转身,重重叠叠。而这些高楼大厦,与路上恨不得也能重叠起来的汽车一样,带着很多人的身家性命匆忙成长,像是原始森林中竞争着雨露的林木一样,将头颅伸向高远的天空。而如果能够更近距离地俯视,又能看到什么呢。
无数人穿行在街道上,无数人拥挤在地铁里,无数人等在一个红灯前,无数人挤在一家免税店,无数人涌向一家游乐场,无数人坐在大楼里的办公桌前,无数人在天上地下奔波。
这里的建筑总是庞大而又笨重地盘踞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人们从土地里挖出砖石,开出矿源,修建出来的庞大空旷的建筑似乎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贪婪。成都有号称亚洲最大的单体建筑的环球中心,有无数企业与公司的西部总部大楼,有首富的四个商业广场,还有无数林立的写字楼和住宅区,像是无数的蚁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我到成都有一年多了,可是我总是想起家住的小城,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骑着单车在路上的时候,闻到汽车不断的刺鼻尾气的时候,抬头看到始终压在楼宇顶的沉沉雾霾的时候,很习惯地想起在永安的老家,那些陪伴我长大的梨树杏树苹果树,在老家的河里是有鱼的,我觉得在成都的人,可能没有人见过长到圆桌那么粗壮的银杏树和落满幽径小潭的红色枫叶,更别说很多只有在很久以前的书里才被写过的场景了。沈从文在边城里写的川湘交界的地方,很少有人相信其实真的存在。我是个在稻田与河流山川长大的人,你要我说那些终日在水泥地上步履匆匆的人在怎样生活,真叫人觉得惨淡。
有一次在锦里,看到一个在大理时候买了但是在路上又弄丢了的艺术品,于是之前预计送的朋友也没有收到纪念品,我问店主这个要多少钱,他说五百块。
多少?
五百块。
确认了一次后,我把手里的东西放了回去。我记得当时很气愤,因为那个喷着漆的铝罐真的只值五十块而已。可是后来我又觉得,他卖得便宜了。因为那是在锦里。
和朋友去兼职回来的时候,在天桥上看到一座楼盘的广告,我低下头算了一阵,抬头跟他说,他们一套房子居然要卖一百八十万。他看我一眼说,是啊朋友,你也不看这是哪里。
我觉得这很过分了,因为我认识的大部分人,其实一辈子也不见得挣得了一百八十万。哪怕挣到了我也觉得奇怪,这辈子的工作不应该只值一套房子。
于是后来我在公交车上的时候,又看到站台的广告栏里一个四十八平米的户型广告,只卖八十万。
他们要卖四十八平米的房子给一个家庭住。
还有很多很多的地方充满劳碌。有人在深夜的公交上打着瞌睡赶往工作的地点,怀里抱着褪了色的皮包。有人在麦当劳的门前踟蹰,手摸着口袋里为数不多的钱,他在想吃了这一顿还有没有钱回去。还有人午夜驾着车从很多人的梦境里穿过,依然在为睡一场好觉奔波。
从写字楼里出来的年轻人揉着脖颈感叹身体大不如以前了,而踽踽在街边的老人在为儿女的生计操心,居民楼下卖水果的小摊,老板借着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抽烟,那忽明忽暗的光点如同响应着城市通宵达旦的霓虹的呼吸。
你想在这里生活吗,尽管这里空气污浊、河流混沌、人情寡淡,路边每家店站在路上的店员看向你的时候,都让你觉得你有很多很多钱。可尽管如此,你也还是想在这里生活,不是吗?
几千年前纷争的诸侯不见了,走向战场的人还在;几百年前坐着牛车出山的老人不见了,分裂的三国还在;几十年前的小山炊烟不见了,漫天的黄沙还在。这城市已经点燃了人们的血液已经沸腾了而你呢,准备好开始争夺了吗。你默默不语地站在远远的山峰上握着剑。你觉得很失望吧,我也是一样啊。
很多年前我们所期待的世界,可不是这样。
二、故事
成都一到了秋天就是银杏树的颜色,她握着他的手说。是在汽车上,宽大的玻璃映出浅黄色的光晕,他把手掌垫在她的脑后,头埋在她肩膀上的浓密头发里。我只看到你的颜色,他说。
他们都是二十二岁,刚刚毕业的年轻人。他收到一家公司的招聘书,于是带着她到了成都。
你看那条狗,她指着窗外的路边说,一个妇人牵着一条德国犬,它细细的尾巴像是钟摆一样晃来晃去。他抬起头把头靠着窗户,看着窗外,车开过几条街区,高楼大厦下热闹的人群,四射的喷泉,川流不息的车辆,很多人从购物广场拎着大包小包出来,走到地下车库去拿他们的车,另一些人一边站在路边打车,一边喝手里的卡布奇诺。
总有一天,我也要让你像他们一样生活。他转头对她说。
真的?我不信。她甜蜜地低下头窃窃笑着。
他们的手在椅子上悄悄紧握着。
选了很多地方以后,他们住在一条滨河路上,旁边就是开发区,工地上灯火通宵达旦,机器声如同魍魉的咆哮,但是这里离公司近,房租也相对便宜。好几个月,她都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
他做的是保险工作,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和客户打电话,不断地从总台接进来各种因为车祸事故而怒气冲冲的人的咨询电话,这个怎么赔那个又要怎么赔,他都始终保持温文的态度一一解释,但是听到不能赔的回答后,客户大多翻脸。
他下班的时间是晚上十点,夜班车已经要半个小时才到了,路上很空旷,他靠着公司的玻璃幕墙抽烟,借着徐徐的烟雾放松心情,路过的同事都点点头,各自离开。直到路灯下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晚班车才开过来将他载上。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搬走呢,我都好久没有睡过好觉了。他回家的时候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向他抱怨道。
快了,他说。
总是这么说。她把脸别过去。
想吃什么呢。他赔笑。
不想吃,我想睡了。
那你去睡吧,他一把把她抱起来,放到后面的床上。我去买点吃的回来。他出门去了。
她看着他关上门,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国贸大厦的崭新一角,矗立在高高的远空,她看着那张红色的巨幕海报,上面是Fine矿泉水的广告,装着水的杯子像是一汪湖泊,她看着那杯水入了迷,仿佛那里倒映着她的青春年华。
他提着袋子回来,刚刚进门她就跳起来,说我们去逛街吧,没等他回答就拉着他出了门。
他半夜把她拥在怀里,心里翻涌着奇怪的滋味,就好像一杯水里被汆进了调味料,并且慢慢扩散开来了。
还有很多事情发生,譬如他顶不住压力,和客户怎么解释也说不清的时候,他骂了一句“赔不起就买个人身险自杀啊”就这样弄丢了工作。譬如她总也找不到工作,他建议他去超市做收营员的时候,她气愤地把遥控器砸到了电视上。
但总之,她最后还是搬走了。一个有钱的老男人对她说,你跟我结婚,我送给你一套房子。
她结婚的时候是几年后。他在新公司因为工作认真出色,很快升职做了部门经理,很多人问他为什么一直单身,他总是笑笑说,没有爱情,有很多很多钱也是好的。但是她的婚礼他去了,隔着很多人看着她走过红毯,手指上戴着很大的宝石。
他送了很多礼金,是一小半的积蓄,他在红笺纸上写了留言,托人交给她。
我一直以为我才是你最想要的。
三、往事
有一段时间很迷一个作家,迷到了去听他唱的歌,真的很难听,幸亏他不唱了,不然书也该卖不出去了。但是有一句歌词我到现在还很喜欢,只要不想起他的声音,就还是很符合心境的话,他这样唱:
我最怀念某年,空气自由新鲜,远山和炊烟,狗和田野,我沉睡一夏天。
我小时候和爷爷一起长大,家门前有一颗古老的杏树,树叶间总是闪烁着粼粼的日光,地上洒满斑驳的树影,我在草坪上写作业,比我还高的老狗趴在地上,记忆里它似乎一直在午睡。但是那棵杏树,它在高高的枝丫上结的果子,似乎从来没有让人吃到过。总是熟透了,硕大无比的时候,从高高的枝丫上掉下来,摔得四分五裂。有时候砸在我的头上,会让我哭一个上午。
很多年前我认识很多很多鸟,杜鹃啼血的声音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它总是用一个腔调反复呼唤着,听得人心悸,小时候那些杜鹃停在树上的时候,我都不敢出门。报喜鸟是一种蓝色的鸟,强健有力的身体可以冲破罗网,它们的嘴,据说可以咬下皮肉来,所以那也是以前很害怕的鸟类,但如今只能在街上的海报看到它的形象。还有乌鸦,会侵犯在树上松鼠的窝,在树下捡到过毛茸茸的幼崽,抬起头就看到在树尖和乌鸦相互对峙的松鼠,它把尾巴竖起来,像是可以当做剑一样使用。
爷爷教我下棋,教我吹笛,教我拉二胡,那是很小的时候,那些不经用的乐器在以后的年月里渐渐消失,但是印象里,爷爷一直都会很多有趣的东西。如今在电话里听到他沉重的喘息,很难再把以前那个喜欢兰花和斑竹的剃光了头的年轻老头联系起来,他也很少会笑了。
我以前还认识很多很多的树木,有时候仅仅是一小片原野,也会有杜仲、青㭎、马桑、荷薄(不是薄荷)、梧桐、野樱桃树。我认识它们的时候觉得它们毫无新意,可是如今我看到的树,我只会叫它们行道树。
我小时候身体羸弱,在同辈里年纪也差不多是最小,因此很多时候,我是自己跟自己玩。我小时候不喜欢睡觉,躺在床上又没有事可干,于是拆光了我爸爸的收音机、手表、磁带(细想起来那时候的歌似乎是夜上海一类的)、高音喇叭,弹簧匕首,因为那些东西的零件带给我的乐趣似乎远比整体产生的要大,当我正要向电视机下手的时候,被毒打了一顿。
再往后,记忆里的童年已经褪祛了,认识字以后我似乎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总是需要步步为营的世界。
大鱼2017.3.22 11:50
后记:
其实没有什么意思,这些断章,这些无意义的文字,其实没有表达出什么意思来。我总是冒出各种各样的奇怪想法,唯一能遏制住的办法,就是写出来。我怎样都无法忘记的、怎样都无法释怀的,似乎写下来就能够平息。
有人说,我之所以写作,是为了让时光的流逝使自己安心。而我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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