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康熙三年,名妓柳如是亡故不久,京城铁狮子胡同也举办了一场丧礼。
风雪呼啸中,送葬的队伍敲锣打鼓,一一路过闹市和荒野,跟在最后面的,是个中年男人,失魂落魄,抱着一块牌位,被人搀扶着,深深浅浅踩在雪地里。
到了长俸寺,僧侣们早已等候多时,恭敬地将牌位迎进新建的楼阁里,小心供奉起来。
那个男人默然立在寺外,白雪沾满衣帽,神色凄惶,见者动容。
他叫龚孝升,因为投降过两次,为世人所不齿。
寺庙里的牌位是他的妻子,既叫顾横波,是名震秦淮的眉楼主人,也叫徐善持,是朝廷册封的诰命夫人。
身为秦淮八艳之一,她更是其中最有风情,也最泼辣的的一个。
瞧不得
崇祯七年春,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眉楼自顾自招摇着,一如往日灯火通明,鼓乐喧嚣。
一个白衣青年怯怯地挤进人群,很快又被推搡到角落,似乎是为了一睹舞女妖娆的身姿,他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
舞台中央,两个胡女腰细腿长,姿态撩人,不时朝台下抛着媚眼,青年看得有些呆住了,不自觉就想入非非。
一声嗤笑打断了他的肖想,青年这才发现身旁多出一个少女,妆容虽淡,掩不住她盛极的美貌,神色恬静,却浑身娇媚,一时艳绝。
“她们哪里有我好看,何不仔细来瞧瞧我?”
少女挑起酒壶把玩,鲜红的葡萄酒顺着脖颈下流,浸湿她胸口大片衣裳,勾勒出起伏的轮廓。
只见她脸颊如桃花飞粉,声音软糯地问:“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奴家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青年慌忙答道:“我乃庐州龚孝升,特来金陵参加科举,至此是为了寻找一位前辈。”
少女轻笑一声,不置可否:“找谁都不要紧,要紧是金榜题名之后,记得回来找我,我给你摆酒庆贺。”
这本是青楼女子勾引书生的惯用伎俩,所谓广撒网,多捞鱼。
龚孝升却不懂得,心头一暖,感激地问:“敢问姑娘芳名?”
少女也有些倦了,起身就走:“我便是这眉楼主人,顾横波,也是你们口中的顾媚。”
龚孝升暗自心惊,忍不住又多看几眼她的背影,顾媚像是有所感应,临走进人群前一秒,蓦然回首,迎上了男子炽热的注视。
这种注视她太熟悉了,既有亵渎的欲望,也有复杂的崇拜,更带着几分自愧不如的羞恼。
只是这次她看错了人,眼前的龚孝升,并非那种花言巧语的寻常色鬼,而是个说到做到,死缠烂打的奇葩。
说来有趣,这世上九成九的爱情,一开始都起于误会。
误会了一阵子,解开了,缘分也便没了。
误会了一辈子,纠缠住,反倒难解难分。
若此时此刻,两人知道今后会深爱,会为彼此失了分寸,甚至改变自我,不知这一眼是否还能匆匆而过。
诚觉世事可亲,众生可爱,你俩互不招惹,我们这些红尘男女,又哪来故事可看?
求不得
崇祯七年秋,龚孝升考中了进士,朝廷让他去湖北做县令。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终于能理直气壮地再去眉楼,会一会那个骄傲的少女了。
顾媚是秦淮河上的一个传奇,有人说她是巨贾的私生女,也有人说她是凭本事积攒了财富。
无论如何,她靠一己之力,在当时最繁华的地段,建立起了独属于她一人的眉楼。
雕楼画栋,珠帘翠幕,日日笙箫歌舞,品茶斗香,不愧为第一品的风雅之处。
龚孝升求见,顾媚也不躲闪,大大方方陪他喝了三天清茶,谈了三天诗书。
明知彼此有意,两个人却闭口不说情爱,各自心中憋着一口气:
男的觉得女的看不上自己,虽然家里有钱,自己也当官,但还不够。
女的觉得男的也不过如此,把她当成一般妓女潦草对待,露水情缘。
到了不得不上任的时候,龚孝升不声不响,留下一箱银子离开了。
顾媚也不推辞,收了银子,照样跟别人举杯问月,把酒言欢。
蹉跎六年,龚孝升娶妻生子,顾媚也跟另一个书生谈了场轰轰烈烈的恋爱,闹得整个秦淮河鸡犬不宁。
两个世家子弟为了她争风吃醋,把金陵城里搅得乌烟瘴气。
经过这场风波,眉楼的生意冷清了不少,顾媚的骄狂也有所收敛,不似从前蛮横,柔软许多。
在江南才子吴伟业的酒宴上,龚孝升再次与顾媚相遇。
只寂寂一眼,两人就知道大事不妙,到底骗得了旁人,骗不过自己的心。
旧情复燃?
大概是这感情从未熄灭过。
龚孝升曾在午夜梦回时,无数次造访那个色彩浓艳的夜晚,他记得她的一颦一笑,记得她胴体上袭人的花香,记得她稚气又熟练的挑逗。
顾媚知道,龚孝升已然是她裙下的俘虏,陷于她的美貌,执迷她的冷酷。
可她也很清楚,自己这颗心禁不起折腾,不能再碎第二次。
她不是爱不起,只是输不起。
一旦心死,没人能救她。
急不得
腰妒垂柳发妒云,
断魂莺语夜深闻。
秦楼应被东风误,
未遣罗敷嫁使君。
在那眉楼之中,龚孝升为顾媚吟诗作画,百般讨好,万般宠爱。
可惜顾媚情伤未愈,对男人的戒心更强,只是曲意逢迎,并不交心,就连笑容,也有三分是应付。
一个猴急,一个耗着,两人都少了从容。
当感情变成了一场无止尽的追逐游戏,逃不脱你进我退,难以了断。
在某个雨后初晴的清晨,龚孝升来到了顾媚的身边,她慵懒地躺在竹椅上,半缕阳光洒在肩膀,美艳且落寞。
龚孝升蹲下身,望着这个让他一见钟情的女人,认命地说:“你知道我爱你,可我不知道你要什么,我所能给的,不过如此了。”
“孝升,这样的告白,不知有多少人对我讲过,可是他们也只是说说,我听腻了。”
顾媚睁开眼,那股叱咤风月的气势,再度回到了她身上,她娇笑着:“我要我的男人敬我如神,爱我胜过他自己的命。”
龚孝升坐到地上,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不知道我能不做到,我是个怕死的人。”
然后他站起来,替顾媚挡住了耀眼的太阳:“但我可以试试,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神仙,我供着你,再不叫你受丝毫委屈。”
顾媚咬紧嘴唇不作声,狠狠瞪着龚孝升,似乎这样就能认清他究竟是真心还是撒谎,然毕竟是动了真情,眼泪不停在眼眶打转。
龚孝升俯身抱住她,直到她终于放下全部戒备,毫无遮拦地放声大哭。
“我懂你委屈。”龚孝升头次见到如此脆弱的顾媚,满心怜惜,也急得想哭:“你不要哭,我以后都听你的。”
顾媚瞬间收住,满脸鼻涕泪水地抬起头,娇弱地问:“那你娶我好不好?”
龚孝升连忙点头,一边疑心自己上了当,一边又害怕顾媚反悔。
崇祯十四年的春节,龚孝升是在金陵城度过的,这一年他娶了顾横波,钱谦益娶了柳如是,毫不留情地往了世俗脸上吐了两口唾沫。
风流的秦淮河畔,最艳丽的蔷薇,最清冷的白荷,都被不要脸的读书人摘走了。
门外鹅毛大雪,门内春光旖旎,龚孝升大口吃着铜锅涮肉,身侧是已为人妇的顾媚,正哼着小曲,喝着梅子酒。
她寻思着既然从良,做了官太太,是否该换个名字,至少看起来贤惠些。
这场感情来得慢,七年方成,当得起一个徐字。
果真要做好老婆,自然要善于持家,善持也好。
她凑过去,咬住他耳朵,呵一口酒气:“相公,我改名了,以后就叫徐善持。”
“一切随你”,龚孝升顺势搂住妻子,吻她雪白的脖颈:“我只要你。”
爱情的甜蜜,浸得两人昏天黑地,殊不知远处狼烟已起,太平转眼成乱世。
八旗铁骑长驱而下,穿越大漠和平原,践踏过尊严和血肉,像一阵来自草原的腥风血雨,所到之处,改朝换代,家破人亡。
舍不得
北京城破那天,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一样的饥寒交迫,炮火轰鸣,只是这次没有皇帝上吊,李自成早就跑远了。
龚孝升和顾媚躲在枯井里,外面喊杀声一阵压过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不时传来,顾媚若无其事地编着一个绳结,对外面地狱似的声响,恍若未闻。
她本是有机会逃脱的,她不像龚孝升,为了劝谏皇帝,反被诬陷,在天牢关了一个多月,再放出来的时候,大明基本也没了。
顾媚不管人间怎样,只在心间打定了一个主意:夫妻俩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龚孝升想起出狱的那个傍晚,顾媚守在檐下,一见他出来,眼泪就流下来,也不管他脏,扑上来就抱住,碎碎念道:“你都不知道,我做了多少场噩梦,梦见你回不来了。”
满天红霞,龚孝升长叹一声,所有舌战群臣,冒犯龙颜的锋芒,都在这柔情里化掉了。
她曾是怎样一个厉害的角色,如今竟为他洗手作羹汤,不知掉了许多眼泪。
何德何能。
井外逐渐没了动静,龚孝升搀着顾媚,一前一后爬出去,一个鞑子兵靠着柱子小睡,恰好被尿憋醒。
三个人大眼瞪小眼,半个时辰后,龚孝升被抓到了摄政王多尔衮面前。
多尔衮问他:“愿意归顺吗?”
龚孝升平静地说:“归顺。”
“没记错的话,你这是第二次归顺了。”
“是的王爷。”龚孝升自嘲道:“我这人认命。”
大清顺治元年,龚孝升第二次投降,接受官职,坐实了有才无德,苟且偷生的罪名。
此后到死为止,他都背负着一块名为“叛徒”的巨石。
这石头让他孤立无朋,受尽世人唾骂,仕途不顺,屡遭贬谪,半生颠沛流离。
远在庐州的原配妻子童氏,因为他的投降而受到庇护,却并不领他这份情,公开批判丈夫是卖国贼,不屑与之为伍。
漫长的二十年间,只有一双纤弱的手,愿意替他分担,托住这不可承受的重压。
那就是曾经的金陵名妓,横波夫人顾媚,如今的徐善持。
龚孝升被贬去广州,她就陪着去广州,龚孝升被降职去管菜园子,她也毫无怨言地跟随。酷暑寒冬,甘之如饴。
直至熬到玄烨登基,改元康熙,龚孝升的苦日子才到头。
他做了尚书,官至从一品,终于扬眉吐气,朝廷想册封他的妻子,以示尊贵。
但远方的童夫人,号称已受过明朝两次册封,拒不接受清朝封号。
为免朝廷颜面扫地,连累丈夫,顾媚站了出来,接下这个一品诰命的赏赐。
这时的顾媚,贵为尚书夫人,却在常年的流离中染上了顽疾,药石无效。
也因此,顾媚终此一生,没能生下子嗣。
生命中最后两年,她恢复了张扬恣意的本性,穿梭在豪门宴会,斗酒唱曲,风姿依旧,艳丽无人能匹,替丈夫打点上下的人脉,疏通关系。
烂醉如泥的时候,她躺在龚孝升怀里,像只撒娇的猫,说:“活着真有趣,我要是没病没灾的,该多好。”
龚孝升心痛难状,岔开了话题:“你瞧你整日这样,哪有个一品夫人的做派?”
顾媚嗤笑道:“那我这样,你爱是不爱?”
“爱。”龚孝升拉下幕帘,挡住夕阳刺眼的光:“我啊,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康熙三年,顾横波一病不起。
病榻之前,她叫众人散去,只留下丈夫一人。
她只开口叫了句相公,龚孝升就哭得一塌糊涂,她撑着笑容说:“这么大的人,怎么还是喜欢哭。”
龚孝升趴在床沿,几乎是哀嚎:“你走了,我怎么活,往后的日子,没有你,我怎么熬得住!”
顾媚想给他擦眼泪,却已经抬不起手,她还是笑着,慢慢地说:“我有三件事要交代,你只许听,不许说话。”
第一件,庐州的童姐姐,你不要怨她,她养着爹娘,养着孩子,支撑着家族,很多事情上,她并没有错,你要去认错,求她原谅。
第二件,我走后,你再娶几个女人,争风吃醋,家里也热闹,免你平日寂寞。
第三件,日后在朝廷里做事,得过且过就好,为他们卖命,不值得,你要保全自己,你要长命百岁。
龚孝升握住顾媚的手,悲痛欲绝:“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在生命结束的刹那,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男人,就像多年前眉楼里的那个对视。
一眼就生根,一眼就一生。
相公,我本以为这人间是一场下不停的夜雨,我无依无靠,能为自己抢来一把油纸伞,便是侥幸。
可是你出现了,把我从雨里拽出来,让我看见世上原来还有太阳,还有晴天可期。
今生今世,有你怜惜,总算没白活一场。
康熙三年冬,顾横波病逝,葬入长俸寺,丧仪奢侈,极尽哀荣。
京城及江南,文人雅士,自发悼念者众多。
九年后,龚孝升去世,亦葬入长俸寺。
横波爱情故事,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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