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喙》By须来
我极度害怕鸟喙,这听来或许可笑,但确有人天生就恐惧尖利事物,而我的情况又更显特殊。我并不害怕家禽的尖嘴、笔尖,甚至是明晃晃的刀尖。这世间唯有一种尖利事物能够让我脸色发白,那便是精致小巧、闪光的鸟喙。
我有一名朋友,是个大学教授,在我的所有朋友之中,就数他同我的关系最为亲密。可也就是他,偏偏在家中养了一只五彩斑斓的鹦鹉。所幸我的这位朋友尊重我的个人意愿,每次有我拜访,他都将鸟笼子拿到内室去,不让我瞧见,我也因此从未见过那鹦鹉,只看过照片,是个漂亮的家伙。此外,他也不免要满足心中好奇,非得问个明白不可。但就连我自己都说不上原因,我只能说,这是天生的。
他问我是否在儿时有过被鸟攻击的经历,尽管儿时的记忆在我想来是模模糊糊的,但我万分肯定是没有的。若发生过这种事情,我的父母定会有记忆,但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这并没有打扰到我的日常生活,毕竟我不用和鸟类打交道,而居住在污染严重的重工业城市里,我也鲜少有机会接触大自然,这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幸运。而且,对于鸟类本身,我并没有畏惧之情,许多鸟儿那发亮的多彩羽毛都令我着迷,只要它们别拿鸟喙对准我,一切都好说。
若是对准我了,我会有什么反应呢?先是头脑一片空白,这是确凿无疑的。据我父母说,我会脸色苍白,嘴唇止不住地颤抖,就像一个逃犯见到警察,就像面对着世上最为可怕的事物那般。之后我重归平静,然而那夜总是噩梦缠身,怎么也制止不了。梦中有群鸟来袭,疯狂地嘶鸣着,像一团漆黑的暗云从天而降,即使是在梦中,痛感也是如此的强烈,它们将它们那硬石般的尖利鸟喙刺进我的皮肤,将血肉从我的骨头上撕扯下来,我尖叫,哭喊,无意识地挥动着手臂,却怎么也没法将它们驱逐,也没法醒来。那噩梦便是至深的恐惧,我怕鸟喙,多半是怕这样的梦再次降临。
如今我已能很好地避免直面鸟喙了,我大约有将近十年没再做过那样的噩梦,只有一次,一个不知轻重的人得知我恐惧鸟喙的事实,便在一次酒会上故意戴上鸟嘴面具,想吓吓我,让我出洋相。那是一次不堪回首的经历,所幸在场的人都能理解我的痛苦,那人反倒是坏了自己的名声。
今年十月底,生活出现了少许波澜。我和我那位教授朋友在某件事上出现了分歧,大吵一架,双方都赌气不愿再相见。过了一段日子,我偶尔听到有流言声称他怀恨在心,打算报复我,要从我对鸟喙的恐惧下手。起初我是不相信的,因为依照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但我越想越生疑,不得不重视起这个问题来。我对我那教授朋友的为人有多少了解呢?他在我面前展现出的品质又有多少是真实的呢?许多人在人前是一副模样,在人后又是另一副模样,而且,想起他家那只鹦鹉,我实在是忍不住要发抖,那只鹦鹉啊——那只鹦鹉,我从未见过它,但我能在脑内勾勒出它的模样,那尖尖的、坚硬的鸟喙……如同锋利的弯钩。
我愈发恐惧,那只鹦鹉的模样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在我工作的时候,休息的时候,甚至是走在马路上的时候,那坚硬弯钩的投影就要在我的眼中显现,将我折磨得苦不堪言。后来有一次,我又在学校里碰见了教授,我在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丝恶毒,他远远地想朝我走来,我转身便走,不愿和他扯上关系。我认为,只要我和他保持距离,他的阴谋就不会得逞。
但一根羽毛叫我不得不作好应对危机的准备。
羽毛是在我的房间窗台上被发现的,一根像翡翠那样碧绿闪亮的羽毛,十分美丽,若是出现在其他场合,是十分让人喜欢的。但它偏偏就出现在了我房间的窗台上,而且,我认出它的主人正是那只鹦鹉,那只教授的家养鹦鹉,那只即将让我陷入地狱的恶魔。这下,我对流言深信不疑了,我相信教授的确是要吓吓我,他保准正在训练鹦鹉,让它担任他的死亡使者,这羽毛就是最好的证据!可能是明夜,也可能就是今夜!它就要降临,带着它的弯钩,前来将我的身体撕成无数碎块。
怀着如此深切的恐惧,我几乎无法思考。那天晚上的食物味同嚼蜡,我垂头丧气,颇像失意之人。入睡之前,我反复检查了好几次房间的门窗,确信它们都被关得牢牢的之后才敢上床。那一夜的我无疑是幸运的,因为鹦鹉没有用它的尖喙敲打我的窗,我也没梦见那些刀子一般的密集鸟喙。
但恐惧并未消散,若是关紧门窗,我是安全的,但白天呢?白天,我必须离开房间去工作,我要四处走动,它会不会在那时候降临呢?要知道,对这个社会而言,一个拿着鸟笼四处走动的人是正常的,而像我这样的人是不正常的!笑话!一个人竟会害怕鸟喙!还是一个成年的大男人,说出去恐怕要笑死人,但我能有什么办法呢?恐惧越来越深,上街的时候,我就像个刚犯案的贼,忍不住要东张西望,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跟着我。我神经紧绷,准备随时逃跑。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但我不得不直面恐惧。
在这期间,我和教授之间依然没有联系。我料定他还对我怀恨在心,我又不敢接近他,若是在学校里碰见,我便走得远远的。这中间有一次集会,我们不得不碰面,但我全程都和他保持距离,故意挑选离他最远的位置。集会结束后,他似乎想上前搭话,但我匆匆离开了,谁知道他要跟我说什么呢?恐怕他要假借和好之意,请我去他家作客,到时候就可以看我出洋相了。
时间没能冲淡恐惧,反倒令它越来越深。我辗转反侧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我怕噩梦会在沉睡中降临。在这种折磨下,我开始变得消瘦,甚至出现了幻觉。我总觉得我有时会看见那只鹦鹉,在人群中,在街道两旁的树丛里。那都是偶尔的匆匆一瞥,再看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随着这种幻觉的加深,我的心中反倒生起了一股勇气,怒火开始燃烧,我不愿再屈服于这种恐惧,不愿再表现出半点怯懦来。一个想法在我的心中慢慢成形了,我必须在教授动手之前将他的计划扼杀在摇篮里,我要……我要摧毁他的武器。
罪恶的念头一旦诞生,便再难消除。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思考该怎样执行我的计划。若想杀死那只鹦鹉,我就得和它面对面,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它的喙会让我丧失理智,除非我能控制住它,让它始终背对着我。但要控制一只智力低下的鹦鹉是多么离谱的难事啊,除非经过长时间的训练。思忖再三过后,我作了一个决定。我上街雇了一名流浪儿,要他替我做这件事。用几个硬币就能收买这些小男孩。这事本来颇具危险性,但我了解教授会在何时出门。确信教授家中无人后,我便指使流浪儿闯入他的家中。接下来要做的唯有等待,片刻之后,流浪儿就出来了,模样狼狈不堪,但的确是将事情给办成了,因为那鸟儿的尸体就被他提着呢。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便别过头去,叫他将它扔得远远的。他照做了,我又给了他少许报酬,至于他会不会将这事告诉什么人,就不是我现在该关心的事了,我唯一知道的,便是我的威胁已经消除了。
我几乎要忘记快乐是何种滋味了,如今它又回来了,我再也不必过提心吊胆的生活了,就让教授的阴谋随着鹦鹉之死烟消云散罢!夜晚,我睡得格外香甜,尽情地享受久未重逢的沉眠。生活就要重回正轨了,此外,这次事件让我下定决心要改变自己,寻找克服恐惧的办法。
但天亮之后,我又一次地在窗台上发现了一根羽毛。
这显然不是上次那根羽毛,因为那根羽毛已经被我丢弃了。但这根羽毛……这根羽毛也分明是从教授的鹦鹉身上来的。鹦鹉已经被杀死了,这确凿无疑,难不成是另一只鸟?但还有谁会费尽心思这么干呢?在我认识的人当中,还有谁像教授那样养着鹦鹉呢?我左思右想,就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忐忑地去上班。
在路上,我凑巧又碰见那名流浪儿,便质问他是否将这事告诉了其他人,他发誓没有,而且万分确定它已经将鸟尸处理掉了。他说他将鸟尸扔进了垃圾场里,没人会注意的。事已至此,我不得不相信他说的话,否则还能怎么办呢?
这天,我没碰上教授,往后的几日,我也没能见到他的身影。这不由叫我疑心重重,因为我急于想窥探他的反应,那样才能拨开疑云。这几日过得平淡,却叫人更为不安,再这么下去,我准得发疯。于是,我决心上他家瞧瞧,我并不打算登门造访,只想远远地瞧瞧。
但那宅子显然空无一人,从前我常来此处,因而对这宅子的构造了如指掌,知道什么地方可以窥见内室。屋后有扇窗户是破损的,从前就是如此,和教授那严谨的生活习惯不太相符。透过这破洞,我窥见厨房一角,发现桌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心怀恐惧地离开,不知如何是好。不久之后,我同其他人打听教授的下落,他们的回答相差无几——他有一段日子没出现了。但这算不上奇怪,他经常外出,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没人对此生疑。不,这说不通,他没带上鹦鹉,那积尘的桌子也暗示无人前来打理,一切都像突遭遗弃。
我无法在这两件事之间建立联系,心中却始终怀揣着不安。夜不能寐之时,我也想着这两件事,想着那覆盖着灰尘的厨房,那只被流浪儿提在手中的死鹦鹉……
窗外,有东西开始有节奏地敲击玻璃,清脆响亮。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惊恐万分地看向那扇窗。窗外月光下,憧憧树影中,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像蜇动着。恐惧骤然升起,我已然忘记自己身处何处,所有念想统统从脑海中被驱散出去了。我盯着那小小的影子,看着它那机械般的、不停歇的动作,玻璃窗每震动一下,我的心便也随着颤抖一下。哦,是它,教授的武器,一只鬼魂鹦鹉。
它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不做进一步动作,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我看着它,越是害怕,越是挪不开视线。我知我现在定是脸色惨白,不成人样,我需要帮助,需要其他人带我离开这儿。我想起了床头柜上的电话,便哆嗦着手去摸,眼睛却始终未离开那小小的鬼魂。
我的手指触到了那冷冰冰的塑料听筒,正当我准备将它握紧的刹那,敲击声停止了,我的动作也随之戛然而止。窗外,鬼魂鹦鹉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太黑了,我看不清它的模样,辨不出它羽毛的颜色,但它的形状足以让我害怕,它一动不动,更是加深了我的恐惧,仿佛它是一个有着深刻思想的小生命似的。它知道罪魁祸首是我,现在是找我报复来了。求求你。我紧闭上双眼,在心里哭着,求求你赶紧离开。
上天回应了我的祈祷,再度睁开眼睛后,窗外已空无一物,它走了,却没有带走我的恐惧,我是不敢再睡觉了,那噩梦会将我活活杀死在沉眠里的。我要打开这屋内的每一盏灯,在亮堂堂的环境中等待日出,等待温暖迷人的太阳,它会驱走黑暗中的邪灵的。我还要上教堂,我要忏悔,我的悔恨是真切的。
我昏头转向,分不清虚幻现实,在黑暗中摸索着电灯开关。我清楚它的位置,所有人都清楚家中电灯开关的位置。
但我并未摸到它,我所摸到的,是散发着温度的布料,是一个人的肩膀。好一个梦,我心想,如此真实。被我触摸到的人是个垮肩,脖颈前倾,在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只有教授具有这样的特征。他还有着一张硬朗的、如石头般棱角分明的脸孔,他的下颚骨……对,如此突出,他的颧骨还是刀削般的高耸,他的鼻梁歪歪扭扭,好似一棵畸形的小树,他的喙……他的喙……冰冷而光滑,弯曲如钩,是鹦鹉的喙。
它张了开来,响起一声粗哑、刺耳的啼鸣,像一把冰铸的小剑,直直地插入我的心脏。这粗嘎的叫声拙劣地模仿着人类,一个音节,又一个音节。被它所拼凑出的,乃是那被我哽在喉头,含着血腥味的教授之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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