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烟人事

图书馆书架两侧是座阅区。任何时候进去座阅区都坐满人。我一排排扫视书架上的书，偶尔视线会落到他们身上，脸上。他们几乎都有着一张沉静的脸，极其静默地端坐着。那样地面无表情，似乎没有情绪在他们身上流动。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喜爱阅读的人是不是或多或少有些冷心冷面？

我多少也是有些冷心冷面，对人对事的反应始终不算热情。前些日子我独自参团旅游，和陌生的朋友共宿一个标间。一路同行，相约就餐和出行。两人畅聊许许多多，交浅言深。然而当下我心里还是有个声音在说，只是一周的朋友呵，过后便不会再联系。这只是跟前浅浅的一例，生命中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事——比这长久的，比这深刻的，都因为我淡漠的心性，如云烟一般聚了又散。其中不乏对我帮助颇多的良师益友，当时没有经过认真的告别，不知不觉也就失联了。每当想起他们，我心里便难免惭愧，如今只能试着记录这些云烟人事。

（一）夏老师

我小学三年级的数学老师姓夏。到四年级的时候数学这门课换了老师，便不再是夏老师任教。夏老师个子矮小，留着板寸头，别人因着给他起了个比较粗鄙的外号。学生们背后用难听的外号称呼他，学生家长也那么称呼他。

学校是落后的乡镇小学，谈不上什么教学质量。学生们上课愿意听讲的占一半，另一半则在神游。下课后还愿意做功课的不过三五人，剩下的都在疯玩。那时农村普遍贫穷，大家也没课外培训的观念。能主动写完家庭作业的学生已经算十分乖巧。我印象里班级普遍都是差生，成绩但凡略好的大约也是依靠一点天资聪慧。

那时夏老师刚师专毕业，现在想来那时他其实还非常年轻，行事风格自然和那些老教师不大一样，透着一股真诚。他向学校申请组织奥数小组，小组大概有五六个人，每周定期有几天开小灶补课。奥数小组每个学期会参加一次县里的数学竞赛，由夏老师带队。我们几个学生跟着夏老师去县城，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和城里那些衣着光鲜神采飞扬的学生一比，如刘姥姥逛大观园一般。午餐夏老师会在县城的餐馆请我们吃一顿炒菜。这对我来说非常幸福。数次竞赛我们都是全军覆没，一次也没拿奖。以至后来我便心生羞惭，既有白吃白喝的羞愧，也有愧对夏老师殷切盼望的意思。我那时虽不爱学习，但心里是很喜欢呆在那个小小的奥数教室的，因为一份被区别优待的骄傲和虚荣。

我们村子离小学很近，一里多路。但有多次夏老师决意给我补课，便让同村的学生告诉我父母晚上他会留我在学校。那时家长都很尊敬老师，对老师的话无有不应的。夏老师便带我去学校食堂吃晚饭，吃完饭接着上课。夜深我便留宿在夏老师的教师宿舍，夏老师自己倒在别处睡下。这实在是老师的一种很深的优待，可惜我父母过于老实，只知道说夏老师是个好老师，却从未教我如何表达认真感谢。小学四五年级虽然换了数学老师，但奥数小组还在，几乎每天还是会见着夏老师。升了初中以后，我便越来越少见着他，到如今一晃已快过去三十年。

有次夏老师在奥数教室给我们上课，旁边学校操场正在做课间操。课间操做完，广播响起，校长和老师开始在看台上讲话。突然广播里传来我的名字，我难得在那次县里语文竞赛获得第三名。夏老师说，快出去吧，上台接受嘉奖。但上台对我来说是件难为情的事，我十分羞赧地飞奔上台，从校长手里飞快接过奖状奖品，又通红着脸跑回奥数教室。夏老师又说，刚才你单手从校长手里接奖状是不对的，以后这种情况要记得双手接物。

（二）金总

金总是我多年前在咨询公司工作时的女领导。她总是戴一副金丝眼镜，绑一个长马尾，圆圆脸蛋，脸很白皙。虽已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但她实是一副温柔的女生模样，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鲜见她和谁急赤白脸。金总是老板聘请的职业经理人。公司老板另有其人，几乎从来没在公司出现过。金总主要负责业务接洽，处理一些重要事件。咨询公司内务管理相对简单，较少占用她的精力。

和我若干年后遇上的其他总经理相比，金总显得太温和了，完全不强势。其他的总经理不论男男女女，不论是天性使然还是虚张声势，总有一副咋咋呼呼雷厉风行的派头，总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气吞万里如虎。但金总不是这样的，她踩着高跟鞋，走路不疾不徐，面带微笑，温温吞吞的。我们一度怀疑她不能很好地领导我们，可公司却稳稳地运行了很多年，直到现在它已经成为了本地的老牌咨询公司。

说来好笑，我第一段恋情结束便是在咨询公司时期。虽然当时勉力克制情绪，但还是给人失魂落魄之感，到底因此影响了工作。金总把我叫到她办公室，询问是否家里出了什么事。我搪塞不愿如实说，只是含糊以对。她也不指出我工作表现差，只是劝说我趁状态不好可以把年假休掉。

两年后我提出辞职。金总把辞职信压了几天，让我考虑清楚再谈。虽然最后我仍坚持去上游的开发公司，但是金总临了的一番话却让我记到如今。她说，你心性单纯，其实在咨询公司工作是比较适合你的，开发公司人际关系比起这里复杂许多，应付起来会很吃力。

（三）高老大

新加坡古早武侠剧《莲花争霸》里有个角色高老大，妩媚婀娜，风采翩翩。我认识的高老大却是个胖子，熟悉他的人称呼他高胖，少数几个人会叫他高老大。高老大是杭州土著，住在西湖边，家境优渥。十多年前我们是同事。他符合我对杭州土著的印象，身上有一种慵懒的松弛感。他兴趣爱好广泛，喜欢集邮，收集古玩，爱打牌，爱盘紫砂壶。他讲起自己的心头好头头是道，也给我看他收藏的古玩。一件抵我几年薪资。就这样子，他还愿意来上班。

我愿意和高老大亲近的缘由之一是我们都不是功利的人，其次是他虽然年长我十来岁，但从来不会居高临下好为人师地训导人。我们更多是坐一起聊一聊公司里的人事，聊别人如何竞争、获利、上位。我们还有个联系的纽带是打麻将。高老大的牌品是极好的，输就输赢就赢，五块钱一片的打，十块钱一片的也打，二十块钱一片的也打。我们先后辞职，即使不再是同事但有时仍会相约打牌。常去的棋牌室在原公司附近，离我家比较远。打牌一般会持续到深夜。我有时会蹭高老大的车回家，但其实我俩并不十分顺路。按我的意思，到我们两人分叉路口把我放下就可以，但他每回还是会坚持送我到家门口。他说他父母教育他送人就是要送到别人家门口的，没有半路放下的道理。

后来我们联系渐少。我看他朋友圈，晒他的古玩收藏居多。他应该是有睡眠障碍，偶尔会在深夜朋友圈晒七院的图片。去年底我去看他，他整个人瘦一大圈，都不适合再称呼高胖了。他辞职后卖茶叶，卖紫砂壶，主业搞艺术数据库。听他说搞数据库很烧钱，已经赔了许多，不过还在坚持。他很欢喜地向他身边朋友介绍我，大概描述了我一番。呵，他描述的关于我的事都是我们十多年前说的一些闲话。他竟然能记得。高老大毕业自很好的大学，学的是很好的专业，没有学以致用，看现在的架势不算是赢得所谓世俗的成功。但我喜欢他。

有次我们一同外出办事，他边开车边同我说。你这么好的年纪，怎么整天想着工作呢。现在春暖花开万物萌动，你应该在春天谈一场恋爱，这样到了夏天就刚好是在热恋。当然到秋天可能就分手了，哈哈哈……话没说完则是一通大笑。你看，生命中出现的一些人，即使多年后不再联系，可是你们相处过的一些场景，说过的一些话还是历历在目，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