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当盛夏睡不着的夜晚袭来时,或者是蚊帐露了一个小口,一些讨厌的蚊子在耳畔来回飞舞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那年遇到的一瓣花。莫失莫忘,永远爱你。
一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诗。自小我便是一个喜欢独处的女孩子,也是因为这点我和我的那一群整天疯玩的姐妹们并不怎么合得来,常常被认为是一个冷漠的人。华东的盛夏,太平洋的海风带着浓浓的潮气,摇曳着学校图书馆百叶窗外的树叶,漏出浅绿的影子。今天是周末,学校并没什么人。我大可以放心的在窗边念我喜欢的诗,或是从《德卡先生的信箱》里抄下来的句子,浅绿摇曳在笔记本的扉页上。
眼前的光突然间暗了下来,旋即又恢复明亮。我抬起头,左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女生,扎着短马尾,刘海散散的,有些惊讶望着我:“你也读德卡先生的信箱吗?”同时也捋了一下散在耳畔的头发。我有一些窘迫,毕竟从来没有别人闯入我的一人读书世界的经历,我耳朵有些发烫,心跳也没那么规律了。大脑中仔细搜索着可以答复的话语,却发现我的语言库是多么笨拙。情急之下,不知怎的就冒出来一句:“抱歉,我不知道图书馆不能讲话……”对方只是一愣,捂嘴笑了,小辫子也在不停地一颤一颤,有些滑稽,但也很可爱。“哎呀……不是这个啊,”她的脸也变得绯红,“人那么少没关系的啦。但是……你的德卡先生的信箱是在哪儿借的啊?”我怔了一下——更尴尬了,感觉火烧到了脸上。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呀……呀,原来你是要借书吗……”我攥了一下我那翻得破破烂烂的笔记本,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是抄下来的啊,外面没得卖呢……”
满以为她会嫌弃,结果她反而来了兴趣。“喏,借给我看看好吗?”她望望我那不成样子的本子,又诚恳地看了看我——当然不好拒绝……但是这是我花了两个月一笔笔地抄下来的啊。“好吧……但,下星期能还我吗……我在105班。”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了。哎,我总是那么一个难以相处的人吗?
短马尾女生看起来很高兴,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嗯……不用下星期啦,其实立马就能还你的。”她接过我的笔记本,看得出来很小心,里面确实有几页要掉了。我有些羞愧地笑了:“不要着急的,其实内容也挺多的。而且……好旧的。”她又笑了——真是一个爱笑的女孩子,两眼弯弯的,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她忙解释说:“不是不是,我只是说,这个本子对你挺重要的吧,我不方便借那么久哩。”我心头抽了一下,不过还是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是挺重要的啊。盛夏的海风再一次吹来,拨清了图书馆中的残热。我抬起头来,望见的是一片油翠油翠的白桦林,白桦林的上面,是蓝如琉璃的天穹,那是更远的地方。
那个女生坐在我的对面,仔细地翻阅着我的笔记本。她时不时微微咧嘴笑,更多的时候是蹙着眉头,不清楚是不是在沉思。我在她对面慢吞吞地做着似乎写不完的暑假作业,不时抬头悄悄地瞄她——也许,她皱紧眉头是因为我的字太丑了呢。那个下午很漫长,阳光从金黄色慢慢变得橘红,靠窗的影子也被拉得老长。我也紧张兮兮了一下午。为什么紧张我也不大清楚,只是觉得比以前的午后要充实了许多。
“真是太棒了!”短马尾女生的声音由小变大,显然是怕惊到在做作业的我,但其实我并没有认真做作业,一下午我都很荒唐的盯着对面女生的一颦一笑。“啊啊,那可真不错。”我当然很开心——毕竟,他没有嫌弃我的脏兮兮的手抄书。“你的字也挺不错的嘛。”她一边把笔记本轻轻推到我这边,一边将笔盒和她借的书塞进帆布手提袋里。“谢谢!”我小声说,把笔记本小心地放进了书包。
“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那个女生微笑着对我念,顿了一下,补充道:“站着也聊聊天,不是更好吗?”
“一定要站着吗?坐着躺着也挺舒服的诶。”我好像脑抽风似的补上了一句。“哇,你真的好有趣呀!”她弯着腰笑着,似乎都流出泪来,“走,我们一起吃饭吧,但愿饭堂还开着。”我点头表示赞成。
一句玩笑话酿成的“惨案”:我认识了菡。于是你成了第一个出现在我世界里的人。也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
回到家后,我发现我那宝贵的笔记本还是掉了几页。虽说不一定是菡的错,但已经拉开了惨剧的序章。
二
升入初中的第一个月,月考,我考的很砸,几乎是抓着班上的尾巴。一向得心应手的语文也只是得了瘆人的100分出头,在年级里更是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站在光荣榜前,“也许,这就是重点中学吧。”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同时把小学那不复习轻松应试也能拿第一的幼稚想法掷在地上,假装地上真的有那么一个东西一样,拧着脚把它踩个稀巴烂。
“雪,你怎么了吗?”菡从走廊的那一段走过来,“做运动呢?”她还是保持着她那标志性的笑容。“没……没啥。哈……哈哈。”我的声音那么做作,在菡的无懈可击的微笑里就像黎明前被撕扯的黑暗。菡走向饮水机,打开水龙头盛水。“菡考得不错吧,喏,这上面有你的名字。”我指着光荣榜说。菡只是微微撇了撇嘴:“嘛,也就这个样子,才第一次,看不出些什么来的。”水快要满溢而出,菡手忙脚乱地关上水龙头,扭头过来尴尬地笑了笑。可是我心情不是太好,只是干干地笑了两声。
“是不是考砸了,”菡把手搭在我肩上。她的头发长了些,松蓬蓬的,随意地搭在肩上,看起来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打理了,“八九不离十是了,你也想考好的吧。”我点了点头,瞥了瞥她的眼睛,感觉有些苦涩。我和她走向栏杆边,夏日的栏杆晒得烫手。厚厚的云白得不真切。“为什么考不好呢?”我用余光看到菡侧过头看了看我,目光又投向了远方。我咬了咬嘴唇,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没复习……”菡扑哧一声笑了:“哎呀呀你说你这样咋能考得好呢?对不?”她又托着腮想了想,又轻轻攥住我的手,凑过身来:“你看成不,之后放学,就咱俩——晚自习前不是有一大——段时间吗,去自习室吧,一起做作业,努力一下呗。”菡把“大”字拖得很长,双臂也张得老大,很夸张的样子。我忍不住转过头捂嘴笑了,感觉心情也好了不少。“谢谢你,菡。”我握住她的手,有些冷,“我没事了,真的谢谢你啦。”菡的脸有些红,不知是不是阳光照射到的缘故。
“别见外啦,怪不好意思的。”菡调皮地摸摸我的头发,“要借我德卡先生的信箱哦!”挥挥手,走向走廊的对面——把手卷成喇叭的样子喊道:“我去体育课啦!晚饭见!”
我用力地挥挥手。涉世十几载,能找到一个朋友实在是难。但马上这个虚伪的“朋友”就制造了第一个惨案。
“你要不要吃莴苣?”
“嗯?”我嘴里嚼着一大口红烧茄子,说话不清楚,好不容易咽下去了,才问道:“啥是莴苣?”这句话,我讲的特别大声。
与此同时,周围的人都投以最奇怪的目光,菡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惊讶。
“傻姑娘,你居然不知道莴苣是啥?!”菡笑着,差点把饭喷出来。然后她指着盘里一大堆翠绿透明的菜给我看。“这不是莴笋吗?”我有些疑惑。“哇,你那又是啥?”菡也瞪大了眼睛,“啥是“wosun”?我咋没听说过呢?”然后她夹起一片来尝了尝,过了许久才咽下去:“啥呀,明明就是莴苣!”我也不信这个邪,好好的莴笋怎么就是“woju”呢?不甘示弱地夹起一片,确实是莴笋的味道。“诶,明明就是莴笋嘛!”
于是咱两谁都不服气,草草吃了点饭,忙去找老师理论。气喘吁吁地跑到行政楼最高一层,盛夏的暑气湿透了校服,刘海也难受得粘在脸上。我充满竞争性地盯着菡,她也瞪着我——这次终于可以胜利了。虽然月考比你低,但是常识还是有啊!
“莴苣就是莴笋啊,傻丫头们。”
“是一个东西来的。”
四目相对。
第一天的所谓自习,就是在莴苣与莴笋中虚度了的。“莴苣在结莴笋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嚼着美味的莴苣抑或是莴笋,就十分美好。”
但惨案往往不止于此。
三
我问的最多的问题是:“菡,你头发那么短为啥还要扎辫子?”
有一天下午,天空很是阴沉。过了晌午,黑云慢慢从南边滚滚而来。没有暴雨的夏天就不是好夏天,我这么想着,一边庆幸赶在暴雨前回到了课室,一边幸灾乐祸地望着饭堂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些缺德地盼望着雨快些下来。
不过,也许是报应吧,今天的雨有些不寻常。
一直到十二点半了,一丝风都没有出现,更别提雨了。但是天空的颜色还在不断加深变暗,原先可以分明的云层,已经变成了一团看起来脏兮兮的大黑团。我有些为天空担忧——这么重的云,它一定蛮累的了吧。一边这么想一遍就在嘲笑着自己的幼稚,不禁傻笑起来。一个十几岁的女生还会时不时无缘无故地傻笑,别人看来真是挺可怕啊……
午后一点,天空已经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班里的男生兴奋得要死,仿佛浓墨之中会突然跳出一只哥斯拉,或者是冲出一艘外星飞船似的。我从最初的期待到遐想,再到现在,早就觉得无趣了。没想到天空也会便秘……哈哈哈,笑死我了。
下午五点,似乎得到一声号令,风战士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冬天的我是雪精灵,那……现在我就是雨精灵。我想着自己站在山巅,举起号角:“想必你们已经准备好了,一起来打破这黑暗吧——”突然,我的思维被打断了。“喂!”菡在我面前用手掌晃了晃,“你没事吧?叫了那么多次都不应。”我回过神来,望了望菡,笑了一下。“小雪你咋回事啊,中午以来就不太正常。”菡有些疑惑和担心。
“不不……我没啥事。倒是你有啥事吗?”我饶有兴趣地抬起头,望着双手撑在我桌面上的菡。“下大雨了,出去看看吧,真的挺大的!”然后像那天中午一样做出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快别这样啦,”我苦笑几声,“你一这样我就会想起我月考大——大的悲伤!”但我的暗示被残忍无视了,菡还是抓着我的衣角,把我拉到走廊上。
风裹挟着雨,还有浓厚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我的脸上立马就粘上了不少细细密密的雨珠。透过操场密密麻麻的雨帘,远处原本清晰可辨的信号塔早就隐没在一片白茫茫中。雨滴打在地上、雨棚上、花圃上,彼此都完全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我赶忙把看得兴致勃勃的菡拉进教室里。
“瞧我的头发……都快成落汤鸡了!都怨你。”我有些嗔怒,捋了捋我沾湿成一股股的头发。菡自豪地用手拨了拨她那一颤一颤的小辫子:“你瞧,我一点都没湿呢。”然后捂着嘴在旁边吃吃地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不认识你真好。
雨太大了,晚饭自然也吃不成。校规里说不可以带零食,自然什么吃的都没有。全班都饿得咕咕叫,真可以说是一个由胃组成的交响乐团了。加上我今天一时头昏,竟然没带换洗的衣服。左半身的衣服全都淋湿了,头发虽然擦了,但还是湿漉漉的。中央空调加上不停转动的电风扇的攻击,让我不住蜷成一团。啊啊,又冷又饿,真是倒霉透顶了……
这时候,菡又鬼使神差地从我的后头不这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揉了揉我湿淋淋乱蓬蓬的鸡窝头,不厚道的笑了。教室里乱作一团,我衣服又不舒服得黏在身上,肚子饿得快要发疯,我大喊:“菡你真是太烦了,哇哇……你不要过来啦回你的班上去呀……”菡似乎揉得更起劲了。我也只好保持缄默——哎,真是个大大的惨剧啊。
半晌,菡凑到我耳边轻声嘀咕:“小雪你出来一下,有好东西!”我此时已经是恍恍惚惚的了。当然也没什么心思去琢磨菡到底是什么意图了,只好跟出来。随着菡,左拐右拐,进到了楼道夹层的一个偏僻的厕所里。我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菡,我说……上厕所为什么非得来这个厕所啊……再说,为什么叫我一起来啊?”
菡狡黠一笑,从最靠里的一个旮旯里掏出一个塑料袋,满满当当的都是零食。姥姥的大西瓜哟……就算我再怎么饿也不至于去吃藏掖在厕所里的东西吧……
不过似乎菡并不在意这些,她拿出一包薯片打开来就准备吃。并且用一种鄙夷的目光来回敬我同样鄙夷的目光。“喏,你不吃吗?”她拿出薯片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的菡像极了一只仓鼠。但是比起这些,还是卫生球的气味更加让我在意。
“不在这儿吃,难道还要在外面吃,活着被人家逮吗?”她放下吃了一半的薯片,顺口咬了一大块奶油蛋糕。满嘴奶油的菡看起来真像一个小女孩。与此同时,我的心灵也在进行激烈的斗争。“我说,咱可是女生……”我下意识望了一下门口,确定没人之后才说:“在厕所里吃晚饭?!再怎么说也有点……”
“我说,”菡一脸嫌弃,“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难不成他们还有专门的地方吃饭?”菡把一大块蛋糕咽下去,说话的声音终于没有那么含糊了。“可是……”我想要辩驳,却没能找到任何的理由——不错,我们的条件算不上艰苦……不过……
我还是“真香”了。
胡乱抓起那袋吃了一半的薯片,努力地把头埋进包装袋里,尽力地不吸到那恶心的厕所味。然后,我的嘴就以最小功率最大输出的方式、平生最快的速度嚼那些薯片……差点把我给噎死。腹未果然,瞅到袋里还有几袋华夫饼,我已失去了最早的矜持和那一点点所谓“淑女的自我修养”,扯开袋子,吃了。
果然应验了那句话“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在厕所久了那股味似乎已经注入我的灵魂……当然,前面还有一句“与恶人居”。
菡,你真是一个恐怖分子。这是我一辈子第一次在厕所里吃东西。
希望以后也不会再有。
四
雨从下午一直下到了晚自习快结束的时候。
九点五十,下晚自习的时候,走到教学楼门口的同学们无一例外都惊呼起来——全是积水。整个路面,一直延伸到宿舍,在路灯和刚刚露出头的月光下,幽幽地闪着白光。
几个平常班上吊儿郎当的男生,索性脱了鞋,赤着脚,伞往旁边一扔,大摇大摆地淌着水过去了。于是,男生们纷纷仿效;有些比较“精致”的男生,带了一些套鞋的胶袋,也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了。只剩我们一些女生在教学楼口干着急。
这时,满脸横肉的教导主任从后面走过来,见到我们眉头就蹙成了一团麻花——“喂,你们也太娇气了吧!脱了鞋过去!”我和菡无奈地对视一笑,人群中也爆发出一阵嘘声。教导主任好像被激怒的猫咪(哈哈哈哈嗝),全身的每根毛发好像都竖起来了。他涨红了脸,在雪白的日光灯下,像极了日本的传统妖怪,红着脸,更滑稽了。
“好像巴尔扎克……”心里这么想着,却又不敢说出来,憋着笑。
“十点十分之前回不去宿舍的,扣五分!”甩下这句话之后,教导主任很隐蔽地上翘了一下嘴唇,似乎有些骄傲。这招真的奏效了,大家都开始脱鞋挽裤腿——要知道,五分可是个大数字,扣满了二十分,是要找家长的。把我在广州工作的爸爸和扬州的妈妈找过来,恐怕他们会把我打成煎饼。
走在银色月光映照下的水波粼粼的校道上,别有一番诗意。
虽然我现在想到刚刚在厕所里吃饭的事情就有些反胃。
菡走在我旁边,小心地把腿抬高,又像怕踩到玻璃似的轻轻放下,“就像农村里的大公鸡……”我又在心里默默说着,同时浮现出我小时候在那东北捉鸡的事情,一脚踩在鸡屎上,那只可恶的大公鸡就迈着高抬腿,依然不紧不慢走着。
“哈哈……鸡。”我小声地在旁边捂嘴笑。
而菡就像看着一个弱智儿童一样望着我。
正笑着呢,脚上突然绊到了些什么,好像是树根,摔个狗啃屎。
“哟,姑娘你没事吧。”分不清菡脸上是幸灾乐祸的笑还是关心。我的天,今天我怕是和水有仇吧……本来打算回到宿舍最多做半个落汤鸡的,现在倒成了水煮焖鸡了……
可恶的鸡,可恶的菡。
菡把手臂伸过来:“来,抓住我的手,”她好像有点担心了,“应该……要不要去医务室?”我有些内疚,因为主要还是因为我不小心——关键我刚才还嘲笑别人的谨慎呢……我摆摆手:“没事没事,这点鸡毛蒜皮……”我咬咬牙,似乎刚才绊倒的时候扭到一只脚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毕竟,错在我身上……
菡让我一手搭她肩上,愣是要扶我回去。我再一次觉得脸火辣辣的烫……
再多的细节我记不清,只是那天晚上脚特别痛,那夜的水温暖,那天的月亮很圆。
那天的惨剧,并不是那么惨。但是我觉得所有的片段,就像是演电影一样。虽然无数次见到相同的桥段,自己成为主角的时候,却还是那么崭新的样子。
就像那一本翻得毛毛剌剌的笔记本一样。
可是,除了笔记本,那本月刊《动新》也是毛毛剌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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