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资产者的儿子

我当然不是资产者的儿子，无论你怎么理解“资产者”这个字眼——资产阶级，有钱人，成功者，或是高地位的人——我们家都和这个东西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我的家庭并不富裕，我的长辈也都非显非贵，不要脸地套用一句泰戈尔的诗，“感谢上帝我不是一个权力的车轮，我只是压在轮子下的个人”，而且我也一点也不想和它发生任何关系。在我听来，“小资”是一个比“文艺青年”更脏而仅次于“男权沙文主义的猪”的恶毒词汇。当然我理解说话人的出发点是带着巨大的善意的，所以我一般都微笑着说“哦哦哈哈谢谢”。有一次和朋友吃饭聊天，聊得很尽兴，不知不觉就开始剖析自己，那时我突然间意识到，尽管我读了一些、高度认同了一些左翼的理论书籍，尽管我一次一次为这些人流泪，尽管我的日记本里贴着切格瓦拉的相片，但我的身体仍然非常“小资”，或者说，我长在一个布尔乔亚的躯壳里。权力序列，消费主义狂潮，虚伪的资本主义道德，深深地内化在我的情感中。人生来没有选择，没有选择的可悲不在于人无法选择出身，而是人无法选择出身后的社会文化结构、权力逻辑、主流价值。在这个层面上，我信服贝托鲁奇所言：“个人是历史的人质”。而让我意外的在于，当我诚实地告诉了她这一点的时候，我的朋友迅速给出了我一个相同的反应，她说：“我也是。”

那一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不断回忆，我开始觉得我并非绝对孤立的个体，而是一个小众的社会心理结构中的一员（也许并不小众）。我不得不承认，我虽然没有一个肉身的资产者父亲，但我是精神的、文化的“资产者的儿子”。当我再一次确认了自我的内在身份，我明白我找到了我的一片拼图，这是我的“超我”中的重要的一片拼图，它再一次宣告，“个人是历史的人质”在我这里再一次成立：个人与历史被截然对立开来，历史成为一种巨大的威胁，而在这场对决中个人毫无胜算，只能被胁迫，被囚禁，被打败，被摧残；历史成为一种不死的父亲，它永远阉割你，弑父冲动成为一种没有目标的迷惘，像打入黑暗的七伤拳，永远不见去处，却永远震碎你的五脏六腑，你永远长不大。这也许是“资产者的儿子”永不能摆脱的本质宿命，一个绝对高大权威的父亲，高大到你可能看不到他，你一生的努力，只是为了找到他，战胜他，摆脱他，可又做不到，于是便是永恒的恐惧与躁动。在这种焦虑的不明反抗中，因为自知不能胜利，反抗堕落为一种对父的巨大权威的深刻认同，成为借由被宣判而被关注、被确认的通行证。个人不只是历史的人质，个人还想要依靠成为历史的人质成为历史。

佛洛依德的俄狄浦斯故事，竟然以这样的变奏如此生动地展现在我的镜像中。我向来不是一个宿命论者，但我确实从来都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但我并不确信，我对我的悲观表示最大的怀疑，如鲁迅所言，“我虽然自有我的确信，然而说到希望，却是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是在于将来，决不能以我之必无的证明，来折服了他之所谓可有。”三百六十余天的2018年给我的最大改变，也许正在于我彻底背弃了本质主义的一切描述，宇宙的意义，人生的永恒。说真的，我觉得每一个人都应该像尼采一样宣布一回“上帝死了”，宣布自己的上帝去见了他妈的蛋。意义不在物质世界本身，而在人与物的关系之中，只有驱赶了外在强加的意义、道德、规范，人才能去创造自己的意义解释系统。没有本质的世界，也没有本质的人，人活着不是为了发现自我，而是为了创造自我。如果悲剧不可避免，那么人，至少能够选择走向悲剧的道路，成为不被神所驯服的人。何况谁又能百分之百地宣布，“历史”真的与个人断然相对呢？

反抗的意义，不在于反抗成功，正在反抗本身。“资产者的儿子”，九十年代长大的遗腹子们，于社会革命的大失败后，在灰烬中诞生，肉身之父早已死亡，胜利的父亲高高抬起威严的头颅，施舍出一片灿烂，而他们子一代毅然走向黑暗。他们拒绝审判过去，赞同且败且战的造反者逻辑，他们也许还不是行动者，但决不将心留给胜负已明的历史书写。他们与生俱来的自我放逐、自我毁灭倾向，是真身父亲残存的血脉。他们自知充满缺点，犹豫，愚蠢，怯懦，暴躁，像哈姆雷特一样无能，但他们怯懦地举起长剑，时刻准备着以怯懦者的身份去做勇敢者做的事，成为一个不堂的吉诃德。爱与孤独，或者是他们最后的长剑，他们早已一无所有，能拿的便拿去。爱不是社会的解决途径，但却永远是个人的永恒归宿，其本身，也正在反抗之中，“不为面包为蔷薇”，那正是遗腹子的哥哥姐姐们留给他们最好的礼物。而孤独，也无非孤独罢了，谁又能逃脱孤独呢？坠落，也无非坠落罢了，谁又能逃脱坠落呢？还有死亡，也无非就是死亡，谁又能逃脱死亡呢？人只要输得起就好。可以被打倒，永不被打败。

林妹妹说，有聚就有散，不如不聚。贾宝玉回答她说，天下无有不散的宴席，所以要聚时尽欢，好好珍惜。程英道，你瞧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离合，亦复如斯。你又何必烦恼？但程英终究自己也忍不住流下眼泪。前两天因为学期结束和微博的群友道别，重新想起这两段话，而竟痛哭。天下镜花水月，梦幻泡影，所有的青春美好，谁又能说只是空无？每一次的反抗都是冒险，每一次一意孤行都是对既有权威的僭越，让安然的生活消散吧，无论是否必然失败，我都选择这里，因为说到底，人生也不过是一场豪赌，我已做好准备，遍体鳞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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