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我年少时曾经在咸阳的一家酒肆打杂。酒肆不大,在渭水北岸,离河边不算太远,只跟北阪老秦宫隔了两条街。打杂的日子忙碌而无聊,我唯一的乐趣就是听四方宾客谈天说地。要说最难忘的,还得是来咸阳出差的十位秦吏告诉我的逸闻。
那是在秦始皇三十年秋九月,当时恰逢三年一度的全国上计。天下三十六郡以及内史各辖县官府都会派人赶赴国都,接受内史府、太仓府、大内府的政绩考课。这也是咸阳所有的邮亭、传舍和酒肆最繁忙的旺季。满大街都是从各郡县上来的文吏武吏。他们大多去邮亭换马赶路,或者直接到驿馆休息,要么搭伙到更气派的大酒肆吃喝。
咱们酒肆小,客房少,只住进了十位有官职在身的客人。若非隔壁的邮亭、驿馆都住满了,他们大概不会选这儿落脚。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九月甲子日,最早来的是孟仲平。我大清早打开店门,就看见他像翁仲石像似的杵在外头,吓了我一跳。他穿着蓝领口蓝袖口的粉紫色戎装,一对细长眼跟眉毛差不多等长,鼻梁高而鼻翼宽,块头高大,说话却很斯文,不像寻常武吏那么威严。
大约过了三刻,穿朱红袍的杨豹与着紫红戎装的北郭彪同时进了门。俩人生得五大三粗,环眼虬髯,脾气都不小,不小心撞了一下,互相瞪了一眼就开始吵架。大秦严禁私斗,但我瞟见杨豹与北郭彪上身不动,脚下却暗中使绊子,你来我往,斗得难解难分。好在孟仲平上前一把将二人死死摁住,不知说了点啥,三人就坐下来愉快地喝酒聊天了。
早饭过后,头戴长冠穿白袍的段守常与穿绿领黑袍的端木贤也来了。这两位都是中等身材,垂眼,平鼻,覆口唇,三撇胡子,一个肤色白皙,一个肤色古铜,举止却都很文雅,进个屋都你推我让的,客气得像事事讲礼数的儒生。后面的两位客人嫌他们半天不动身,就不耐烦地从背后推了一把。
段守常与端木贤自然是一脸不悦,但跟那俩人各报家门后,也不好发火。因为他们只是县吏,而推他们的斯越人与骆乙丙,是朝廷派驻各郡的都官,与郡吏同级。
斯越人穿绛领黑袍,脚下却是草鞋,生得浓眉大眼尖下巴。骆乙丙身着橘黄戎装,足踏马靴,长着方口大鼻宽下颌。他们一个惜字如金,一个长话短说,你一句我一句颇为默契。后来我才知道,他俩只是不爱跟生人多说。
下午那顿饭费了我们大厨不少工夫。官家的驿馆是按爵位和官职来安排伙食等级的。咱酒肆没这规矩,他们都加了钱,个个都加了菜。老七位的口味差别不小,有点麻烦。
孟仲平加了一盆栎阳肥羊炖与一盘秋葵,与杨豹、北郭彪点的逢泽烤鹿肉凑一席。斯越人要江陵风味的鲤鱼羹,骆乙丙要河东青盐炖煮的狗肉,俩人共一席。段守常要一大盆羊肉汤,移席跟端木贤并案。端木贤跟孔夫子一样,方肉割不正就不吃。
亏得咱酒肆的大厨见多识广,竟能一一满足,就是累得不轻。他刚想歇一歇,黑瘦的黄允升和肥硕的东门进达前后脚到了。
黄允升的衣服破旧得褪色,看着像是武士战袍的朱红,但也可能是囚衣的赭色,我实在分不清。他的胡须凌乱,眼窝很深,脸上无肉,还有三道爪痕,神情阴沉得吓人。谁知他其实很好说话,要了二楼一间客房,放好行李就回到厅堂,找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买了一小坛甘醪,默默吃自带的干粮。
东门进达有漂亮的长髯,福气满满的多肉鼻,大腹便便,白衣飘飘,打扮得像个燕齐方士,脚下的方口翘尖履竟然用了织锦装饰。他是个自来熟,不知怎么就混进了孟仲平、杨豹、北郭彪那一席,多点了一大盆热腾腾的炖彘肩。我万万没想到,正是这盆彘肩,引来路过门外的召子虎。
召子虎身穿粉绿色戎装,外罩一件豹皮袄,吊眼,羽绒眉,朝天鼻,嗓门很大,震得房梁都微微颤抖,把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他声称自己闻着味寻来的,非说这盆彘肩有燕地辽西郡的风味。我起初觉得很奇怪,因为咱们大厨自称是济北郡平原县的老齐人,老家跟燕国蓟都相隔不止五百里,离辽西就更远了。
召子虎听我这么说,也没穷根究底,而是径直走到那盆山猪杂碎前,问孟仲平能不能加入聚餐。他出手挺大方,买了三大坛甘醪摆上,还招呼独自坐在角落里的黄允升一同痛饮。黄允升盯着酒坛两眼发亮,对召子虎一拱手,就蹿了过来。东门进达见状,笑着对段守常、端木贤那一席招招手,又对斯越人与骆乙丙说:“有人要请客,干脆一起。”
一眨眼的工夫,十人就聚到了一块儿,互相报号,按照秩级和爵位高低排了座次。
孟仲平,内史雍县人,雍县司马,秩级千石,第六级官大夫爵,排在东向坐的主位。
北郭彪,河东郡平阳县人,河东郡备盗贼,秩级千石,第五级大夫爵,排在东向坐的次席。
其他人分南向、北向两列,其中南向席位依次是——
斯越人,蜀郡青衣道人,蜀郡都水丞,秩级五百石,第五级大夫爵。
骆乙丙,陇西郡獂道人,陇西郡马丞,秩级四百石,第四级不更爵。
杨豹,上郡高奴县人,上郡卒史,秩级三百石,第四级不更爵。
东门进达,琅琊郡琅琊县人,琅琊船官,秩级二百五十石,第三级簪袅爵。
北向席位依次是——
召子虎,辽东郡襄平县人,辽东郡候丞,秩级二百石,第三级簪袅爵。
段守常,三川郡卷县人,卷县学佴,秩级一百六十石,第二级上造爵。
端木贤,东郡定陶县人,定陶县左公田,秩级一百二十石,第一级公士爵。
黄允升,洞庭郡迁陵县人,迁陵禁苑啬夫,秩级百石,无爵。
他们都是公门中人,年龄相仿,几杯酒下肚就熟络起来,把菜肴按照爵位和口味重新了一下,边吃边喝聊个没完,一直让我添酒。不知不觉天黑了,宵禁时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甲士与打更人偶尔经过。他们却让我多点几盏灯,要做长夜饮。
在这个甲子之夜,我听到了第一个故事——《鬼怕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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